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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籍(约766年 — 约830年),字文昌,少时侨寓和州乌江(今安徽省和县乌江镇)。都说出名要趁早,但年近半百时还困在生活的一地鸡毛中,不知前途所在,虽然没有被贬谪的跌宕,但张籍的官仕之路异常艰辛。还好他一路上遇到了那么多的好友,挚友,有他们的相伴扶持,终于走出泥泞。
韩愈:仕途上的伯乐
贞元初,二十岁左右的张籍离开安徽乌江老家,来到魏州(唐代魏州辖境相当于今河北河南山东三省交界处)求学。长期漂泊,求学求仕都收获寥寥,只好回到老家边学习边待业。
贞元十二年(796年),孟郊游览至和州,听说当地饶有声名的诗人张籍,便来拜访,两人都是门第衰微落魄之人,对诗学人生做了细致切磋,大有相见甚晚之意。
认识孟郊对张籍有很重要的意义,因为孟郊是他后来遇到伯乐的引见人。
贞元十四年,张籍北游,经孟郊介绍,在汴州认识韩愈。韩愈对张籍的才学品行非常欣赏,留张籍在他的城西馆读书。张籍的人生开始跟韩愈变得紧密起来,张籍是个虚心学习的“大学生“,韩愈是个有能耐的“小老师”,后人都说,张籍是韩愈大弟子,虽然张籍比韩愈还要大几岁。
韩愈当时已经进士及第,在宣武节度使董晋手下任观察推官。期间汴州举进士,韩愈担任考官,张籍参加应试列第一,被举荐到长安参加国考,及第,这时候张籍已经35岁了。同样是进士及第:柳宗元21,刘禹锡22,韩愈25,白居易28,孟郊46岁,罗隐“十上不第”。货比货得扔,可见人不能比人。
有了学历,张籍开始了到处找工作的生涯。
张籍最大的人脉关系就是韩愈了,韩愈是个耿直boy,比较爱折腾,一不小心被贬谪,从中央调到地方当县令,过了一年多才被召回长安。这时距离张籍进士及第已经过去了五年,到处递简历的张籍终于得到关照,元和元年(806年)调补到太常寺当太祝。
太常寺是主管皇家祭祀社稷、宗庙和朝会、丧葬等礼仪的一个部门,太常有丞(总管),商官有六太:太乐、太祝、太宰、太史、太卜、太医等十几个属官。
太祝具体做什么呢?《唐六典》中说太祝三人,正九品上,凡国有大祭祀,盥则奉匜,既盥则奉巾悦。就是说国家有大祭祀时,负责给太常端水净手递毛巾,太常将祝祷词敬上祠所,太祝等人跟随一起跪读祝文,礼成而焚之,以传达与鬼神所知。
太祝不是台柱,只是个品级低下,俸禄薄微,与天子几乎不得见的底层小吏,期间张籍又患目疾,几乎失明。当太祝的十年是张籍人生中一段穷困,辛酸,悲凉的岁月。
张籍感叹“老大登朝如梦里,贫穷作活似村中。未能即便休官去,惭愧南山采药翁。” 曲折百般好不容易做上了官,日子却还穷的像村中农夫一般,但终究在帝都有了落脚处,太祝这小吏之职虽卑微,但却没有勇气辞去。
张籍家里有多穷呢?“空堂留灯烛,四壁青荧荧“,家里除了四面的墙壁,只剩下一盏昏暗的灯烛了,跟贫困生孟郊的家庭情况半斤八两,两人堪称寒门学子奋进拼搏自强不息的代表了。
不仅生活过得拮据窘迫,心灵上更是屡受打击。《早春闲游》中说“年长身多病,独宜作冷官。从来闲坐惯,渐觉出门难。”自己久病不能做事,终日闲坐宅在家里养病,以至于对社交心生恐惧,快要不敢走出家门。
“身病多时又客居,满城亲旧尽相疏”,久病不愈,亲友们也渐行渐远,没人殷勤来探望。亲友疏远也不可怕,《晚秋闲居》说“家贫常畏客,身老转怜儿“,可怕的是太过拮据,有朋友来了家里都没有什么可拿来接待的。
年老蹉跎自己混成这样就这样了,让人心生可怜的是自己的孩儿们,他们跟着身陷困顿,缺衣少食,自己不能成为他们坚实的依靠,简直不能太辛酸。
太祝这个职位不仅没能给予张籍房子车子这种物质上的安全感,慢慢的,张籍发现自己人生没有目标,特别无趣,这生活不是我想要的。
孟郊在《寄张籍》里说“未见天子面,不如双盲人。贾生对文帝,终日犹悲辛。…西明寺后穷瞎张太祝,纵尔有眼谁尔珍。天子咫尺不得见,不如闭眼且养真。“张籍与天子离得很近但却没有机会得见,虽然没有失明,处境却似乎跟个瞎子一般,如同贾谊面对汉文帝”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的遭遇一般,张籍空有满腹才学却怀才不遇,壮志难酬。
白居易《读张籍古乐府》“如何欲五十,官小身贱贫。病眼街西住,无人行到门。”白居易感叹:读你的乐府诗,既能看到你关心社会民情,针砭现实、指斥时弊的思想内容,也能看出平易通俗,直切明畅的艺术风格,如此优秀的诗才学问,为何年近五十却官小身微,上不曾“治国平天下”,下不曾“官”耀门楣,仕途既不通,“钱”路又出奇的促狭,住在远离市中心的偏远郊区,陷在病痛与贫困之中,门可罗雀?
白居易觉得不应该啊,在《酬张太祝晚秋卧病见寄》里说“高才淹礼寺,短羽翔禁林“感叹其满身才华,被礼寺消磨淹没,感慨其时运不济,可惜可悲。
夜空中总有最亮的星,在一地鸡毛中挣扎的张籍有个最坚实的依靠,那就是跟他亦师亦友的韩愈。三毛说:朋友这种关系,最美在于锦上添花;最可贵,贵在雪中送炭。雪中送炭,贵在真送炭,而不是语言劝慰,炭不贵,给的人还真不多。
《酬韩庶子》中说 “家贫无易事,身病足闲时。寂寞谁相问,只应君自知“。我身陷困顿疾病,百事不易之时,还好有韩愈嘘寒问暖,关心探望。
《酬韩祭酒雨中见寄》“雨中愁不出,阴黑尽连宵。屋湿唯添漏,泥深未放朝。无刍怜马瘦,少食信儿娇。闻道韩夫子,还同此寂寥。“连日阴雨,屋破雨漏,缺衣少食,出行不便,给张籍带来极大的困扰,简直就是遍地鸡毛乱糟糟。这些生活上的糟心痛苦都可以对韩愈倾诉,不必遮羞,不用躲闪,他总能给困难中的自己最大的支持和无限的理解。
在人生低谷,张籍深深地感激韩愈给予他的鼓励和陪伴。
白居易:心灵上的知己
如果说韩愈是张籍仕途上的伯乐,像家人般不离不弃的给予支持帮助,帮他走过最泥泞的路,那与白居易的结交就是在泥泞路上最珍贵的收获。
进入太常寺当太祝的这段时间,他发现有一个年轻人,他写的诗歌重写实、尚通俗、强调讽喻,这与自己的诗文初衷多么贴合,他主张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不正是自己追求学习的创作理论吗!
这个年轻人正是“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的考场赢家白居易,但这段时期白居易初入官场,官并不大,先后任秘书省校书郎、周至尉、翰林学士,元和年间任左拾遗,安史之乱中杜甫就曾经做过此官。
张籍想去拜访白居易,他写下一首《寄白学士》“自掌天书见客稀,纵因休沐锁双扉。几回扶病欲相访,知向禁中归未归。”表达了自己想要结交拜访的心情。白居易收到后立即回复《答张籍,因以代书》“怜君马瘦衣裘薄,许到江东访鄙夫。今日正闲天又暖,可能扶病暂来无。”向张籍发出了热情的邀请,鄙人不胜荣幸,今日天暖又得闲,我随时恭候您的到来。
张籍拖着病体来了,白居易将两人的好久不见,惺惺相惜的心情在诗中作了详细的记录。
酬张十八访宿见赠 自此后诗为赞善大夫时所作
昔我为近臣,君常稀到门。
今我官职冷,君君来往频。
我受狷介性,立为顽拙身。
平生虽寡合,合即无缁磷。
况君秉高义,富贵视如云。
五侯三相家,眼冷不见君。
问其所与游,独言韩舍人。
其次即及我,我愧非其伦。
胡为谬相爱,岁晚逾勤勤?
落然颓檐下,一话夜达晨。
床单食味薄,亦不嫌我贫。
日高上马去,相顾犹逡巡。
长安久无雨,日赤风昏昏。
怜君将病眼,为我犯埃尘。
远从延康里,来访曲江滨。
所重君子道,不独愧相亲。
这首诗写于为母亲守孝三年结束回到长安,皇帝任命他做左赞善大夫前的一段时间,所谓善赞,也就是向太子宣讲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是陪伴太子读书的学官,没什么油水和权势,是所谓的“冷官”。
白居易觉得张籍很是与众不同,昔日自己身为近臣不断晋升时,他们没什么交集,如今闲官冷职,彼此反倒频繁来往起来,而且五侯三相家,往往见不到张籍的身影,可见张籍不是热衷权势富贵,曲意逢迎之人。
两人彼此谦逊一番,我这个人性子孤僻,没有没有,我才是,我还顽拙愚笨,很少跟他人合群。两人确认过眼神,你就是那个对的人。
张籍说自己不擅长交集,平常只与韩愈来往最多,其次就是白居易你了。白居易表示韩愈好厉害的样子,自己望尘莫及。但张籍表示我个人其实非常喜欢你们的诗歌风格,你推行的新乐府诗歌,多么有杜甫的风范…两人以道义相交,趣味相投,互相欣赏。
英国诗人赫巴德说,一个不是我们有所求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真正的友情都应该具有“无所求”的性质,一旦有所求,“求”也就成了目的,友情就转化为某种外在的装点。如果说韩愈与张籍之间有着某种依存,功利或者说契约,那么他和白居易的友情则更为纯粹独立,既不从属于谋生也不依附于事功,是两个独立的灵魂之间的呼应和确认,让他们两人即使分开也独而不孤。
由此,新乐府诗歌作者群中加入了一个实力派写手,白居易写劳动人民悲苦生活《杜陵叟》,《卖炭翁》,张籍就作《野老歌》。白居易写贫富悬殊阶级对立《轻肥》《红线毯》,张籍就作《猛虎行》。白居易同情妇女不幸遭遇《井底引银瓶》,张籍作《妾薄命》……堪称并肩作战的战友。
尾声: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元和十年(815年),藩镇割据愈发严峻,朝中发生刺客杀死宰相武元衡的大事,白居易本已不是左拾遗谏官身份,却义愤填膺抢着上书要求缉拿凶手,被认为越职言事,后又被诽谤,贬谪到江州任司马。
元和十一年,张籍否极泰来,在韩愈的极力举荐下转国子监助教,去国家最高学府教书了,心里不再那么憋屈,眼病也渐渐好转起来。
元和十二年韩愈随宰相裴度出征淮西,平定藩镇。同年淮西平定后,因功授职刑部侍郎,一时风光无限。元和十四年,割据多年的藩镇被平定,一片祥和,宪宗皇帝派使者前往凤翔迎佛骨,以此庆祝,祈求国运昌盛。但韩愈直率好折腾的本性又按耐不住,站出来给皇帝科普无神论,上《论佛骨表》极力劝谏,要求将佛骨烧毁,不能让天下人被佛骨误导。
皇帝览奏后大怒,要用极刑处死韩愈,裴度、崔群等人极力劝谏求情下,贬为潮州刺史。《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说的就是这件事。
元和十五年(820)夏,白居易被召回长安,任尚书司门员外郎。韩愈被贬后积极认错,同年,被召回朝任国子祭酒(古代教育系统的最高职位),于冬季回到长安。长庆元年(821年),张籍受韩愈举荐为国子博士,不久迁水部员外郎,又迁主客郎中。
一番风雨后,好像该迎接太阳出来照耀大地了。白居易度过了在江州被贬谪的岁月,韩愈从潮州回来,还被提拔升官了,张籍屡屡升职,眼睛恢复健康,好像该到岁月静好的时刻了。
但一切都在慢慢地变化,张籍有点后知后觉。
白居易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他曾说过:“仆志在兼济 “,但贬官江州给白居易以沉重的打击,一片赤诚换来的是难以排遣的痛苦,他说自己 “面上灭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归来的白居易不再那么愤青,也不再乐于充当大众公知,曾经引以为傲的新乐府运动不知何时拉起了帷幕,兼济天下慢慢变为 “知足保和,吟玩性情” 的独善其身。
白居易不再热衷于名利权势,他极力请求外放,822年被任命为杭州刺史,白居易走了,离开了人人都削尖脑袋也要往里挤的帝都。
长庆元年(821年)七月,韩愈由国子祭酒转任兵部侍郎,次年,又转任吏部侍郎。官越升越高的同时韩愈的身体越来越差,长庆四年(824年)八月,韩愈因病难以继续工作告假养病回家,同年十二月,韩愈逝世。
天下无有不散筵席,就合上一千年,少不得有个分开日子。对于韩愈白居易来说,张籍可能只是他们众多朋友中较独特的一个,但他们对张籍却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如今韩愈故去,白居易远离长安,剩下茕茕孑立的张籍。
回首人生已过多半,曾经或为养家糊口,或为争名逐利,那时日子过得忙忙碌碌,如今不必再为纷扰杂事殚精竭虑,却感觉心里孤零零的,比以前更空虚。
人生的因缘际会确实如此,一路相逢,又一路告别。《赠王建》“白君去后交游少,东野亡来箧笥贫。赖有白头王建在,眼前犹见咏诗人。”他们去的去走的走,偶尔跟年少时的朋友王建聚聚的时候还能聊一聊,聊一聊曾经的人和事。
张籍并不擅长做官,但作诗却能别出心裁,王安石评论张籍的诗说:“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他写《秋思》 “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让人读来感同身受,人同此心,情同此理却又含蓄不尽。
面对藩镇高官的垂青,他用最委婉的诗句来回拒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委婉曲折却又意志坚决。
张籍的朋友现在我们看都是大腕,唐朝声名最大的师者韩愈,苦吟诗派代表贾岛孟郊,诗魔白居易,宰相裴度,诗豪刘禹锡……张籍曾经因贫穷体会过人群中的孤独,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但更幸运的是这些朋友带给他的支持鼓舞,让他变得从容,恬淡,温和,坚定,让他比别人更不怕一个人独处,用一颗平常心,面对万千事。
宝历二年(826),一个从浙江赴京赶考的考生拜见张籍,从书囊中拿出自己的诗文呈给张籍,期望得到引荐,好顺利取得功名。考试结束,等候揭晓的日子里,仍觉忐忑不安,便写了一首《闺意》“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把它呈给张籍,来试探考试结果。张籍看了,作《酬朱庆馀》“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给他吃颗定心丸。
果然,得到张籍宣传和引荐的朱庆余,一举考取了进士。他们的酬答诗永久地流传了下来,成为后人赏拔人才的绝佳范本。
张籍想的很简单,我只是做了当年老师为我做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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