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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张天翼的讽刺艺术辛辣、犀利、冷隽,融道德讽刺、政治讽刺、人性讽刺于一体。他在短篇小说《砥柱》中通过一次轮船旅行对20世纪二三十年代社会众生相进行了一次浓缩和速写,灵活交叉运用第三人称限知式视角和自由间接引语,从而使文本生成了浓烈的喜剧效果和个性化的讽刺艺术。
黄宜庵老先生斜躺在他的铺位上看书。右腿搁在左腿上,脚趾用劲叉开着——让左手在那里搓脚丫。
书上的字像水影子那么晃动着。
“还不回舱里来!——这死丫头!”
他视线移出到老花眼镜上面,狠命斜了舱门一眼。
外面官舱客厅里嘈嘈杂杂的。还混着一些茶房兴高采烈的叫声——“客人,身体!客人,身体!”
什么地方有人在那里大笑,谈着女人的事。时不时听见吱吱吱的声音,他这七号官舱里就给漏进了大烟香,跟船上的鱼腥臭混出一股怪味儿。
“该死,唉!”
他把左手送到鼻孔边闻了闻,就套上了袜子,拖着他那双凉鞋跨到门口。
这回——他无论如何要把贞妹子喊回来!一个正派的人总不能让自己的小姐那个!——成什么样子!
于是他猛地把门一拉……
可是他只开了半尺来阔:好像准备要跟人拼命似的——先凑出他那张长脸子去探探动静。死鱼样的灰色眼珠斜出了眼镜框——往官舱客厅扫了一转。
他那死丫头还在跟那个胖女人谈天,连脸都没回过来一下。胖女人仍旧解开了衣扣,满不在乎地露出那个肥泡泡的奶子喂着小把戏。她脸上还浮着微笑,仿佛她有那么一对丰满的奶子——就值得骄傲似的!
门口这位老先生知道她这回已经换了边,他先前张望了两次——只见过她右边的那一只。原来两只都这么白漂。
有几个男子汉在旁边叽里咕噜议论着,笑嘻嘻地瞟她们几眼。坐在铺上的一个小伙子可一个劲儿盯着那边,嘴张得大大的,似乎要把女人的什么东西吞下肚去。
只有躺在炕床上的那个中年人没理会这些,他拿着一本小书在看着:跷着一条腿子,把一只手在裤裆里搔着什么。
“这家伙一定有‘肾囊风’,”黄宜庵老先生想。“哼,该死的家伙!简直要——简直要——嗯,叫官厅来捉那个胖女人!……”
他关了门,挺着铁硬的腰板子又回到自己铺位上。
船身劈着水——哗哗地叫着。底下机房里打桩似地发出一下下沉重的响声,叫人觉得自己的心脏给谁捶着。
有人在打哈哈:听来似乎就在隔壁舱里。笑完了又是一阵——吱,吱,吱……
他老先生忽然又想到了那个“肾囊风”。那家伙到底看的是什么书呢,那么起劲法?
哼,一定是有伤风化的东西!——看那书壳子就有点像。
他不放心地又去拉开了门。他皱着那双浓重的眉毛等着,把脸子伸出到那扇张开一小半的口子外面,像上着夹板似的。
等到他的小姐偶然一看见了他——他马上翘翘下巴叫她进舱里来。
“你跟她谈天的那个女人是哪个?”他拉长着脸问。
“一个同学的嫂嫂。”
“莫去跟她讲话!晓得吧?……一定不是什么正派人。……做人总要小心:总要——总要——唔,晓得吧?”
贞妹子瞅了他一眼,没声没息地嘘了一口气。
做父亲的坐到铺上,脱了鞋子。他用力突出了下唇——又慢条斯理地说:
“并不是我喜欢责备你。……做爷的自然想到儿女做个好人,没得闲话给人家讲。你看,刚才那个女人要是个正派的——她怎么会当着许多男人家的面解扣子!男女要没得个防范,何以异于禽兽呢?嗯……无论天下怎样变,一个礼字是要讲的——无论如何……”
这里他脱下了袜子,拿右手中指在脚丫里擦几下,然后送到鼻子跟前闻着。
“莫讲别的,就是在自己的私室也随便不得,更何况……”
隔壁有个响亮的嗓子打断了他:
“……哦是的!那个堂客是个三开门:嘴巴好……”
接着就有腻腻的笑声透过板壁来。
黄宜庵老先生身子一震。可是他挺了挺腰,装做没听见的样子。干咳了一声,他又拉长着脸子谈论起来。眼珠子斜在眼角上,看守着什么似的盯着他女儿。
他认为那种伤风败俗的家伙该给锁到牢里。唔,他决计要上个条陈给省长——一定会采纳。
那位小姐静静地坐着,右肘撑在腿上,下巴搁在手上。眼睛动也不动地看着那个圆窗子:她好像在老远的想着些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想。
岸上那片田地衬着炒米粉样的江水——就更加显得绿油油的好看,叫人恨不得倒到那里去睡一觉。天上流着些白得发亮的浮云,跟远山联成了一片,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摸得到。
里面可只滚着黄老先生那种沉重的嗓音。有时候还夹着吸鼻子的响声。
他谈到了他自己,他教训儿女的时候老是拿自己来做榜样的。于是他把擦得发了烫的左脚放下去,换上右脚来。把手指捻了会儿,他又背着他那一套:他在地方上那么有声望——并不是因为他家里每年有三百担租谷,也不是因为他当过秀才又学过法政,只是因为他做人不同些。
“哼,新派,新派!……瑁如今到底醒悟了——晓得齐家治国平天下还是要有根柢的。你看,乐县长也想请我去讲经书,可见得——唔,晓得吧。……我只要你们学到我的一小半,只要你们不为流俗所染,就足矣足矣了,我也并不想叫你们当圣人。我是……”
下面的话又给埋到了隔壁的笑声里。
他皱了皱眉,把要送到鼻边去的手指停在半路上:
“贞妹子!我讲话你到底听着没有!”
贞妹子惊醒了似地回过脸来,仿佛到现在她才知道她老子在跟她谈话。
老头儿叹了一口气,摇摇脑袋——
“不开口了罢,横竖没人听……近年来做官做府的倒也上了正轨——巴着要我讲点至德要道,而亲生崽反倒把我不当回事!”
这就送手指上来嗅着,闭着眼,打嘴里哈着气,似乎专心要让自己在这里面沉醉一下——免得去想到那些不快意的事。
过会儿,他可又忍不住要开口:
“唉,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了——还不懂事!……你只要问问你姆妈就晓得:我跟你姆妈相处了三十多年,夫妇从来没说过一句玩笑话,唔……你姆妈一辈子没在生男人面前抛头露面过……礼也者,为人之本,女子更其要那个,晓得吧?”
他嘘了一口气,把脊背往板壁上一靠,拿起那本书来。
“倒杯茶!”——眼睛抬都没抬起,只用手指蘸着唾沫,慢慢地一页一页翻着。
伸手接杯子的时候——他瞟一下贞妹子的脸色。他心窝里忽然有痒一下似的感觉。这孩子到底算长得出色的,这回准可以把亲事说好,从此以后易总办就是他的亲家了。
于是他用种品味的劲儿啜着茶,咂咂嘴巴。说话的声调也平和了许多:
“贞妹子我告诉你:我并不想叫你继承我的理学。然而做人总是——唔,要那个些,嗯?只要……只要……”
这么踌躇了一下,他就把身子往前伸着点儿,挺有点把握地告诉他小姐:只要修身功夫做得好,连将相公卿都会来就教,来攀亲的。
说了就放心地移动一下身子——让自己靠得舒服些。眼珠子端正地盯在书上,可是怎么也看不下去。他念头老是在将来的好日子里打转,全身都热辣辣地发着烫。
女孩子又傻坐着看着窗子外面的天,仿佛要对外面的世界悟出点儿道理来。
“没带书啊!你?”她老子问。
她抬起那张做错了事似的脸嘴来摇摇头。接着她似乎要表示她也有正经事可以做——打小网篮里拿起没打好的绒绳衣动起手来。
不过她常常发愣。视线盯着前面,好像她在细听着机器响,水响,并且关切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声似的。
黄宜庵老先生咳了一声,咽下一口痰。他两手都在狠命地对付脚丫,让那本书躺在自己肚子上。他左腮巴上的皱纹把嘴扯得歪着,一颗发亮的唾涎挂在下唇上。
隔壁仍旧在那里谈呀笑的,嗓子越提越高,似乎故意叫这边的人听见。
“哈呀,那你比小江平还厉害!……”
“什么?什么?……呃,我说……”
一阵叽里咕噜之后,又听见他们大笑起来。
七号官舱里的这位老先生马上拉长了脸。手指在脚丫里停止了动作。
“该死!”他在肚子里说。“这是些什么人?……哼,‘小江平’!”
他伸着脖子,庄严得动都不动一下。只打眼角里瞟贞妹子一眼。
还好,她不知道这一套。
什么地方有蚊子哼着,似乎还带着点颤动。这艘船的肚子里一个劲儿——Gun,gun,gun,跟那哆嗦着的哼声合着拍子。
正在这时候——隔着板壁透过来“嗯”的一声,听去活像是女人的尖喉咙。跟手还在吃吃地笑着,那声音仿佛是给拼命压制住的。
黄宜庵老先生全身发了一阵紧,感到有个软毛刷子在刷着他的心脏。他两腿伸直一下又弯了起来。
“唉!”……窝着两片腮巴子抽了一口气,斜了贞妹子一眼。
那十六岁的女孩子专心在那里对付她的绒绳衣,两手灵活地动着,她对那些离奇古怪的响声没一点兴味。看来她在学堂里倒还没听到看到那些要不得的事。
“然而那个女人可就……”
他又想到那对肥泡泡的奶子,还想像得到那个:要是用手去一碰,就怎么有弹性地颤法。
现在他可打不定主意了,到底要不要叫官厅去干涉这些事——他有是有这种权力的。
虽然拿起了那本书,并且作古正经地一页页蘸着唾沫翻着,可是那些长条条的宋体字都绷着丑脸子——一个也打不到他脑子里去。
身上什么地方有股热气在流着,脚趾缝里痒了起来。他偷看他女儿一眼。干咳了一声,又瞟过眼珠去。
这回爷儿俩的视线碰了一下。他于是发气地喊:
“做针线就专心做针线!——东张西望做什么!”
茶房在外面叫着些什么,盖过了所有的人声。有谁溜着尖声音在唱着小调,叫人想像得到他一面怎样个扭法。可是这个销魂的歌声马上就给一些粗喉咙打断了:显然是有人吵架。
说不定是为了争风吃醋。唉,真该死!船上总是不安静!
吵架的刚刚住了嘴,汽笛又吼了起来,拖得怪长,听来它似乎很烦闷:好像是忍住了好久好久的某种欲念——一下子给迸发了出来。于是这声音钻进了别人脑袋,打全身透过去,给搅得皮肉都打着颤。过去了许多时候——耳朵里还嗡嗡的。
这位老先生半闭着眼,烦躁地嘟哝一句什么,仿佛青蛙关在坛子里的叫声。他脑子里乱七八糟,觉得船身在荡着。
隔壁又吱吱吱地在那里抽大烟,一声紧跟着一声,叫人疑心是有谁给压紧得喘不过气来。
他用种很镇静的派头对他的小姐瞟一眼,渐渐睁开了眼眶。这小姑娘也许什么都知道,只是在老子跟前一点都不露出来。他胸脯给绷了一下似地发一下紧,于是拿眼珠守着他女儿,死盯着一直没动。
板壁外面可越谈越放肆了。那准是些饱经世故的男子,并且是有点身份的。他们还爱看点什么书:刚才说到那个能够变大变小的和尚,接着又扯到了一种贵金属的“托子”。
于是有一个嘎嗓子很豪放地嚷:
“这部书真有道理,这部书!……经验之谈!不错!……我碰见的那个堂客就是‘吹箫’的好手……”
另外一个很沉着的声音把这个的术语校正了一下:这不叫“吹箫”。接着就来了一场小小的争论。
这边黄宜庵老先生把下唇一撇。
“哼,该死!他们看也没看书就瞎吹!”他想。“然而——然而——唔,那所谓堂客怕就是‘三开门’的那个。”
他眼睛往板壁上瞟了一下,又回到贞妹子身上。
她坐在窗子跟前,只瞧见一个弯着的人身剪影。可是他觉得她脸子正发着红,眼睛里闪着亮——水汪汪的!
“咳哼!”他大声一咳,拼命拉长脸。
小姐吓了一跳,连身子都抖动了一下。
一看就知道她心虚。这老头儿就感到肚子里有什么塞住了,呼吸也调不匀称。眼珠差点没跳出了眼眶子,冲着贞妹子直冒火。他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训她一顿,骂她一顿,舌子可打着结:
“贞妹子!……你……哼,该死,这这……我告诉你——晓得吧,一个人……一个人……那个那个——唔……”
嘴巴空动了几动,稀稀朗朗的几根胡子梗耸了几下,他就咳了一声,猛地爆出了一句——
“非礼勿听!……”
那个对他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
“莫光看着我!”他老人家打牙缝里压出了叫声,“一个人总要时时刻刻自省——看做了什么非礼之举没有。……一个人——一个人——嗯,非礼之言……听了非礼之言——也就是自己非礼!晓得吧!”
贞妹子愣住了:
“怎么?——我听了什么呢?”
“‘听了什么’?隔壁……隔壁……我看你是……”
做老子的狠狠地瞪了她一会儿,失望地叹了一口长气。他把眼珠子移到自己脚上,移到舱顶上,又忍不住瞟到他小姐那边去。
她还在那里盯着他,他就碰了钉子似的发了气:
“没有听就没有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做你自己的事呀!怎么?……”
等贞妹子垂下了眼睛,他这才安排要认认真真看一回书。拿手指在舌头上蘸了许多唾沫。擦擦擦——使劲地翻起来。
手指有点哆嗦,并且带点儿咸味。
可是那些非礼之言一直咕噜咕噜响着——挺结实地钻过灰漆板壁来。一个唱大花脸似的嗓子正开始报告一个中年女人有什么好身手,接着就给一些笑声打断了。
黄宜庵老先生皱了皱眉。
“可恶之至!……那个堂客,是什么人呢?后来呢?……”
这里他把那本书移下了点儿,腾出一条路来让视线溜到她女儿脸上去。
窗子外面的光只把她头发映得发亮,像银丝似的。
谈着女人的几个男子汉更加胆大了些,什么字眼也没忌讳。不过到底还有点儿含蓄:跟田夸老那些村话不同。这就像个什么有力的东西揪着别人——不由你不去听它。
唉,该死!黄宜庵老先生把上唇掀动了一下。他们显然都是读书人,那种说话方法实在相当高明的:叫他感到一种所谓半推半就的特别诱惑力。
有时候他们就说得断断续续。有时候他们撄撄蔹莸纷殴恚偶然迸出了一两个字来——就更加来得惊心动魄。
这边这位老先生叹着气,瞟着贞妹子。他身上发着热,还觉得毛孔里冒着汗。书捧得高高的挡着脸:他怕自己腮巴子红得失了仪态。
刚才谈到的那个中年女人——后来到底怎样呢?哼,竟没有交代!这批家伙——唉,该死!偏偏他这回带着自己女儿出门!
他怕房舱太杂。可是官舱里的脚色也一样的混。他们说不定是在吹牛,要不然的话怎么许多事没有下文呢……
书一页也没有翻,只是发着抖。他咬着下唇,似乎拼命要关住一些什么,不叫打嘴里迸出来。他老是想跳起来跑几步,蹦几下,到地下打个滚。
接着他又糊里糊涂地想:与其在地下打滚,还不如在铺位上的好,比起来到底……
“唉,即令朱夫子程夫子复生,也不免——不免——唉,也要那个的。”
于是他用力把书一摔。左边腮巴上的皱纹抽动着,嘴巴歪呀歪的。腿子没命地屈了起来,两手伸过去拼命擦着脚丫,好像在赶做什么工作———一下紧接着一下,连嗅嗅的工夫都没有。
嘴唇下面滴着唾涎。眼睛防御什么似地盯着贞妹子:他怕她打这个举动联想到什么非礼的事件上面去。
他嗓子不由自主地小声儿哼着:那种疼辣辣的感觉使他很舒服。
那位小姐瞅了他一眼。显见得这种兴奋的响动引起了她的注意,然后似乎故意要避开他那严正的眼光——她移开了视线对板壁瞟了一下。
一下子黄宜庵老先生两手停止了动作。
“岂有此理,简直是……好看罢。”
他很快地取下眼镜,套上了袜子,两条腿挂下来找着那双凉鞋。
一拉了门——他就用种挺庄重挺方正的步子走出去,肚子往外挺着,跟他那驼着的脊背弯成个S形。
嘴紧紧闭着,显得毅然决然的样子。他决计要闯进隔壁的六号官舱里去,绷着脸禁止他们再谈那些有碍名教的话。该死的家伙!别人带着一位十六七的小姐在七号里哩!
假如那批东西是读过书的,那一定知道“黄宜庵”这个名字——一位理学家,一位这个乱世里的中流砥柱,一位易总办的亲家。
可是他走起路来有点瘸:脚丫里直辣辣地痛着。
“要是他们不理会——”他咬着牙计划着,“嗯,不客气,把他们捉将官里——问他一个有伤风化的罪名!……哼,这还了得!”
他把全身的力气都运在右手上——要一下子拉开六号官舱的门。眼睛闪着光,额头上横着深深的皱纹,一看就知道他是直接继承了南宋几位夫子的道统的。
那边一个茶房走了过来,背着一大堆什么——瞧去很有点斤两。那家伙身子给压得弯着,嘴里嚷着“呃,身体!呃,客人身体!”
站在六号官舱门口的这位客人庄严地挺着,动也不动。于是茶房脊背上的东西碰了他一家伙,他额头猛地给撞到了门板上——咚!那S形的身子一下子就给拉直了。
“呃!你你!”
他瞪着那个茶房的背影。忽然他打了个寒噤:他从那个粗人身上想到了那些下流坯子,就好像有个疮口才结上了痂——一下子又给撕破了。
如今什么都上了正轨,就只这些家伙没办法。他对着那些泥腿子就一天到晚小心提防着,计算着的。
“杀坯!杀坯!”他咬着牙叫。
他觉得对他们该用顶干脆的方法:他们还不配叫他去开化哩。值得他教训的——只是那些士子。他瞧着那个茶房在前面转了弯,他就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把个肚子挺着。右手放到额头上斯斯文文地摸着,眉毛轻轻皱着,仿佛这回是要跑到他弟子们那里去,告诉他们他是怎样吃了那些杀坯的亏。
可是这扇门格勒地响了一下。他马上把摸额头的手放下来,用力地咳嗽了一声。一面在肚子里叫着——好像他认为那些士子容易对付得多,就把脾气全部发到了他们身上:
“非严加申饬不可!非那个不可!……送他们到县衙门里去打板子!……哼,什么东西!……”
突然——那扇门自己开了。一个黑影子在开口缝里冲着他看着。
黄宜庵老先生吓了一大跳,伸出去的左腿就缩了回来:两只脚摆成个“八”字。
房里一股大烟味儿直往他鼻孔里滚,叫他做梦似地联想到一些什么——身子仿佛在空中飘了起来。跟着那些谈笑声也嗡的一声更放大了:等到他跨进了门,才飘过一阵风那么平息下来。
圆窗口外面的亮光射进这烟雾雾的舱里,显出一道很分明的白条子。那些人的脸子都看不清,只有站在门口的那个当着光——对他睁着那双红眼睛。
那张桌上放着几个酒杯,一大堆荷叶垫着的熟菜——黄老先生忽然有种不相干的念头在脑子里一闪:他觉得那里面一定有一样是桂皮烧的牛鞭……
靠右边铺位上躺着一个秃头在烧烟,旁边一个大个子巴巴地看守着。这里他俩打浓雾里死盯住这位客人,皱着眉,似乎嫌烟灯耀着他们的眼睛。
黄宜庵老先生仰着脸又扫了他们一眼。满不在乎地抿抿嘴巴,咳了一声清清嗓子,这就慢慢地把嘴张开……
铺上那个大块头可坐了起来,皱着的眉毛一挺,忽然冲着他豪放地叫:
“啊呀,宜翁!”
沉默了会儿,门口那个悄悄地把门一关,竟訇地发出一大声。
这位宜翁愣着,好像一块石头。他对那铺位上眯着眼,接着用力睁大,一会又眯了起来。他感到五脏都往下一沉,皮肉也麻痒痒的:连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失望,还是得意。
“怎么……怎么……”他喃喃地哼着。“瑁萧会长,……”
“哈哈哈,巧极巧极!”
萧会长用种跳的姿势把那坯又高又大的身子挪下了地,那烟灯里的火心给搅得晃了一下。他带着十分随便的劲儿拱拱手,就大声把所有的人介绍了一番。
原来这些傻瞧着的脚色——都是经学研究会的会员。
这里萧会长脸上放着光,仿佛是老板对顾客夸他的货色。随后他又用顶适当的话对他的会员介绍了宜翁:
“也是一位理学先生:在他们贵县是很知名的。”
接着就捉摸不定地大笑起来。
宜翁瞟了板壁一眼,舔一下嘴唇。他想要告诉他们乐县长请他去讲经的事,还不妨说——当地省长很佩服他。说着这些的时候,嗓子该提高些。于是他又咳了一声。
那个可拉着他坐下去,并且解释地说:
“反正都是几个志同道合的,就无话不谈。哈哈哈哈哈!……但是——但是——呃,你怎么晓得我在这里呢?”
黄宜庵老先生看看所有的脸子,颤着两片腮巴陪着笑。他坐着半个屁股,小心地对那高个子欠着身,嘴里结里结巴的:
“我我……我本来……啧唉,我不晓得萧会长在这边,我是……”
“那好极了!那好极了!……唔,唔,你我差不多——唔,一年多不见了。……”
说了又响亮地打着哈哈,那声音活像鸭子叫。
其余几个似乎已经知道这位客人没什么大来头,就转过脸去啜他们的酒——有一位大声咂着嘴,仿佛故意要馋馋别人。他们又往下说他们的:看去他们没把宜翁放在眼睛里。
萧会长可用种又关切又不失身分的声调问着黄宜庵老先生——近来可好,他们贵乡怎么样。一面又老是关心着他的会员们谈什么,时时刻刻插句把话进去,跟着就发出痛快的笑声。
“哦,不错,”这里他眉毛一扬。“易老二告诉我,说你要跟易老五结亲家……”
那个红着脸:
“是,是……这回——这回——就是带小女送过去看看的……在隔壁……”
“哦?那可谓巧极。什么,那个堂客六十岁了还接客?哈哈哈哈!……嗯,妙极妙极!哦,你是听见这里说话——于是乎晓得我在这里,嗳?”
“我是……我是……”黄宜庵老先生放低了嗓子,偷瞟了板壁一眼。“小女在那里,怕她听见这边这些……这些……那很那个的……咳哼,咳哼……有点不便……”
忽然萧会长爆出了大笑。右手在别人背上一拍,宜翁差点儿没摔下去。
“啊呀宜翁你真是!”他笑得有点喘气,手擦着眼睛。“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要紧。……瑁你老兄——大可不必,大可不必。譬如罢,在戏台上玩魔术的——自然只玩给别人看,难道对自己伙计还玩这一套么?呃,是不是?哈哈哈哈哈!……”
那位客人也笑着,嘴角抽动着,眼珠子忍不住又瞟到板壁上去。她现在干着什么呢,那丫头?
他努力要叫自己装得自然些,随便些,可是——
“唉,该死——刚巧带了贞妹子出来!……”
那位大个子转过脸去——得了他那几位会员们的赞许之后,就站在客面前,挺胸突肚的。
我向来是个痛快人:我喜欢说老实话。那年我……”他又转过脸去。“什么?哦,不错,大家叫她‘小便池’的。……啊,……哦,那一种!那一种是——”
他装了个鬼脸,右手拍拍黄宜庵老先生的肩膀:
“嗯那种是——这位宜翁顶有经验了,哈哈哈……”
宜翁忸怩着,鼻尖上沁出了汗水:
“呃,呃,哪里!……”
“嗳嗳嗳,别客气,别客气!谈谈罢,谈谈罢:你是此中老手。我晓得你的,奇里古怪的货色你都尝过。哈哈!”
一经这位会长推荐,那几个就都嚷了起来。他们要求黄老先生报告他自己那些顶出色的轶事,那些别人想都想不到的秘密花头。他们拖他过去喝一杯酒——算是订交。还有一位就声明着:大家都是同道中人,当然能够一见如故的。
他们的会长就在旁边打着哈哈,没命地拍起手来。
黄宜庵老先生嘻嘻地笑着,好像有谁呵他的痒。眼睛眯成两道线,脸子也短了许多。身子没命地往前弯着,看去简直是只干大虾。
他谦让了十来秒钟:瞅了萧会长一眼,这才凑过脸去点几点,小声儿答允了他们。
“好的好的,我源源本本讲出来……”
这里他四面瞧了一转,用手抹一把下巴上的唾涎。上唇掀动了几下,他踮着脚——用种跟他身分太不相称的步法溜到了门口。
他回过头来,耸耸肩膀,斜着眼笑着,小声儿说:
“等一等,少安毋躁……”
一出门他就挺起了肚子。他身子发软,两只脚似乎踹在云堆里,像无意中捡到了一件宝物那么兴奋。脸子仰得高高的,只拿眼珠子瞟着官舱客厅里跑来跑去的茶房。他下唇一撇:“哼!”他隐隐觉得自己更加有办法。更加有把握了些——要对付那些杀坯的话。
他用种很稳重的手脚推开七号官舱的门,拉长了脸子,眉毛紧紧地打着结:
“贞妹子!到你同学的……同学的……到那个女人那里谈天去!”
那位小姐吃惊地瞧着他。她似乎在想着到底要不要把绒绳带出去——踌躇了会儿。末了她嘘一口气,空着手出了门。
她老子瞪着一双眼珠跟她移动着,还站在那里守了一会。他要吃人似地横了一个茶房一眼,又盯到了那个炕上:那个中年男人还在那里看书,手不停地在裤裆里直搔。然后他又偷偷地把视线扭到那个胖女人胸脯上去。
这回她衣裳已经扣得端端正正,抱着小孩子逗他玩。一瞧见贞妹子就拿笑脸子迎着她,丰满的腮巴下显出一个酒窝。
黄宜庵老先生忽然有丢失了什么似的感觉。可是马上又镇静地对自己说:
“唔,这样倒好些。不然——真那个。”
他脸上闪着微笑。觉得这位胖堂客一定爱喝酒:醉得脸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畔窈茴睡的样子……
有一个宪兵走过他身边,他赶紧绷起脸来。接着咳了一声,咂咂嘴,踏着很方正的步子走到六号门口,下巴翘得高高的,眼珠子直盯着路的尽头。
舱门轻轻推开——里面冲出了一阵人声——又给轻轻关拢了。
两分钟一过去,那里面就迸出腻腻的发抖的笑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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