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里挑灯看剑

一

辛弃疾再回到江西上饶，心里的滋味难以言喻。

这一次，朝廷又任命他为安抚使，兼隆昌知府。他能安抚士卒百姓，能安抚自己否？四十岁，应当不惑了，幼安如何走向不惑，却是个大问题。带着岁月的疑惑，第二年和家人在带湖边建造起一座庄园，布局上颇像魏晋南北朝贵族的府邸。山水环抱，野趣生长，亦稼亦读，优哉游哉。看来，辛弃疾想以风水安顿脾性，隐居终老了吧。

平常日，平常事，平常心。闲来无所遇，诗酒亦旷然。宝剑生锈，貂裘染尘。书房里，一会儿冯锾弹剑，一会儿郭震诵诗，一会儿苏轼打马，惹得人心烦意乱。从书架上取过庄子遗篇，陶潜逸唱，一壶浊酒汩汩润着喉嗓，且醉且笑。一个膂力孔武的战将，陡然留恋山鸟松云，总让人感到古怪。

想起那座庄园的精神创造者们。谢安，那个风流的儒将被朝廷屡征，却屡次不赴。放浪山水之间，和王羲之、孙绰、支道林相友善。东南形胜，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酒水也香醇馥郁。丈夫志在翥翔，东山再起，三八三年在我家乡往东二百里的淝水，大破前秦军八十万。草木为兵，战鼓赫赫，谈笑棋盘边，神色自若。这样的人物极显极隐，如鲁仲连、张良，怎不让后人钦慕？李白那句“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正把自己比作了这样显豁的风流。

辛弃疾自然希望朝廷能够学学东晋，燕云十六州已沦陷太久，这里臣子似乎已失去历史记忆，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生前身后的祖宗子孙也懒得操心了。虽然这样说，他们到底还是能够记下东晋的二三事，比如权力的掌控、北人的偏见。

二

既来之，则安之。辛弃疾出游，攀雨岩、奔黄沙道，观鹅湖，和柔美的吴语打交道。

游览雨岩，身影沉在溪涧中。低头俯视，双鬓如尘，也能看见天光云影。泉水激石，瞬间轻松，人也飘荡起来，如在云中。步履尚健，兴致高涨，他唱起歌来。虎将歌声，应该豪爽酣畅，直冲云霄，震断流水，好似张飞当阳桥怒吼。但这里，张飞只能屠狗，也没有当阳桥供尴尬的匹夫呐喊一声。他的声音确实盖过绵软的水流了，只是包围圈太大，即便突围，也没有另一个人物相和。塞北秋风烈马，全部消融在江南的春雨杏花。怪异的是，这并非歌舞升平的时代，而是风吹雨打的半壁。忽闻回音，那回音非仙非鬼，从桃花深处传来。

一天夜晚，他行在黄沙道中。曹操的明月仍在，乌鹊仍在，虞世南的蝉鸣仍在。不闻暮年烈士声，只有稻花香里谈论收成的声音，和田中野蛙混合。夜雨星天，山廓幽幽，到哪里寻觅当初？小路一转，小桥流水前见旧日茅店和社林。茅店只是暂时的归所，一个中转站，一个人生休憩点。温庭筠早早起床，征铎叫醒了所有的旅客，一个接着一个，石板桥上剩下斑驳的残霜。他们去向何方？不知道。土地庙是大地的佑护，兜兜转转，总在这片土地上。但土地庙的周围，却是林林草草。

逍遥自在也是辛弃疾的休憩点，这个点的体现，就在这里生活的实况。

他像陶渊明一样出门，踏遍山云，来到奇师村。这个名字也很奇妙，奇师，出奇制胜之师。

辛弃疾有过出奇制胜的经验。他在金人占领的山东降生、长大，祖父辛赞带着他登高望山河，指点划策，指望这个孙儿力挽社稷。他二十来岁，便组织两千余人投奔耿京的起义军。他来到建康，联络宋高宗，耿京却被部下张安国杀掉了。辛弃疾回马，仅仅依靠数十人的兵力捉住张安国，渡江请帝治罪。古有霍去病，今生辛弃疾。这些事情，他一生难忘。只是南来并不如何，当时甚至有人认为他只是“归顺”的义士，个中不乏地域上的歧视。这种酸溜溜的人，也好讨论辛弃疾？

辛弃疾胸中是有韬略的，写《九议》、《美芹十论》呈上，数万言语将人风范。宋高宗看了看，搁在一边。辛弃疾不再是身处一线的良将，转业成安内的文臣。

后来他与来客谈到往日，仍热血澎湃，写过一首《鹧鸪天》：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觮，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一个将领的悲凉，莫过于将踏马平原的战袍撕成躬耕桑田的裹锹布。任何人看到关羽掌厨，都会捧腹大笑，期愿不合耳。辛弃疾结尾两句，是种悲凉的自嘲。

来到这个“奇师”的村寨，辛弃疾看见了自己，马上将这个村子改名，“期思”。一边期待，一边聊以自慰：

人生行乐耳，身后虚名，何似生前一杯酒。便此地、结吾庐，待学渊明，更手种、门前五柳。

辛弃疾心愿和现实太尴尬，选择则是一种残忍。

可以选择像陶渊明那样隐居。一来陶渊明是文人，二来他穷困到生活都有问题，所以他的选择已很崇高。辛弃疾可以做个隐士，但江北还有千里河山，万千遗民。眼下狼烟苍茫，四顾无人，如欲平定中原，舍我其谁？

回到久违的战场，孤军深入，必然掣肘于兵力物力。他需要向南宋国军求援，保证无后顾之忧。这时的南宋集体沉迷，连那宋高宗都倒向合议的一方。陆游提过北伐，陈亮提过北伐，岳飞北伐被召回，哪里能轮到你辛弃疾？

只能在被动中坚持，被动中消磨。那就喝酒：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青松可以挺立山巅，倒挂绝壁，但还有一人，即使惹你疼惜忍不住要搀扶，他也铁骨铮铮，撵得你干脆利落。他可以殒命沙场，绝不醉扶孤松。丈夫刚柔，不胜感慨。

散心，散心。他去了鹅湖。

十年前，理学大师朱熹从岳麓书院来过。当时他和心学代表人物进行学术演绎，至今已成君子之交。辛弃疾比朱熹小十岁，学问上尊其为先生。

从鹅湖回来，染了一场病。他已年近五十，这场病从他词中来看，似乎不轻：

书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风流。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

当年辛弃疾，今日一病翁。尽管丘壑风流，但念岁月忽暮，也满目悲事。

堂弟辛茂嘉被贬，辛弃疾送别。临行前兄弟把酒，辛弃疾的悲愤泼洒在一首叫《贺新郎》的词的下阕：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李陵死了，荆轲死了，这个堂弟还能回来吗？谁能再和我挥斥方遒，共醉明月？

三

谈心人被贬谪了，辛弃疾再难寻觅知音，直到陈亮的出现。

陈亮比辛弃疾小三岁，他和辛弃疾虽南北二士，但心意相通。陈亮从治国方面写过《中兴五论》，结果无疾而终，又因为数次直谏秦桧一党被排挤，甚至被人巧立名目数次下狱。其中有一次，还是被辛弃疾和当时的丞相救出来的。辛弃疾这位老友虽屡遭不幸，但北伐之志始终不改。这样的人，能不被辛弃疾喜欢？能不喜欢辛弃疾？这种精神，来自偏安一隅的南方的文人，确实比任何人都有感召力。

好雨易逢，知音难觅。1188年冬天，他从老家出发，去看望辛弃疾。

辛弃疾卧床已久，故友前来，病势顿轻。两人在鹅湖周边，白天游山玩水，夜晚陈慷慨义气，纵论北伐策略。星辰下，斗室中，对酒酣畅，讨论淋漓。国士风采，英雄相惜。当时只有西窗的月亮，在倾听这童话般的话语。

他们的讨论内容我就不赘述了，最珍贵的是他们二人的意见相和很多，互补很多，仿佛置身在一场自由无束的思想星空，各自闪耀着本身的优势进行漫游式的交流。缀连的话语是一点点光亮，成为南宋最美的人文夜晚。

辛弃疾在这段时间里，收到了大量国士精魂，过去闲逸气质又恢复了本真血统。来自北方土生土长的豪迈刚硬，来自泰山的浩然旷荡，又回到了他的骨骼。

十一天时间不长，却使辛弃疾难舍难分。陈亮走后，辛弃疾苦追不得，叹然写下一词，表达对这位朋友的感激，正是陈亮，使愁心灭绝。两人将诗意的政治话语变成了诗意的文学话语，一首词去，一首词回。激情如涛，一波胜过一波。

他们相和的词牌名为《贺新郎》，辛弃疾写第一首以“裂”结尾，于是构成了可计五首以此字结尾的词作，请看裂字：

长夜笛，莫吹裂。——辛弃疾

龙共虎，应声裂。——陈亮

看试手，补天裂。——辛弃疾

淝水破，关东裂。——陈亮

这里的裂，是个人心灵体验的裂痕，国家分割两块的裂痕。中国文化精神渴求的家国圆满，被这样激情的裂痕诉说所凝固，产生了二人心理的很大变动。他们提到了高山流水，提到了风云巨变。言辞中的激愤和悲凉，温热了往来递寄的路途。

这个路途，也变成了双向的等待，等待书信，等待诏书。毕竟对于同近半百，双鬓成斑的辛陈二人来说，多一天等待，就少一天机会。对南宋来说，亦复如是。

时隔一年，陈亮再书“裂”字结尾的词作，多了沉郁的年龄之感：

樽酒相逢成二老，却忆去年风雪。新著了、几茎华发。百世寻人犹接踵，叹只今、两地三人月。写旧恨，向谁瑟。

辛弃疾目睹此词，想起来之前的染病，那是楼都懒得上下的无力。及至末尾“天下适安耕且老，看买犁卖剑平家铁。壮士泪，肺肝裂”，他终于放下，坐在书案前，闷不作声。

一声怆然，双泪纵横。

喝酒吧，记忆当初练兵岁月。

操练场上，千兵万卒列成军阵，这里有男儿马革裹尸的豪壮，一种凛然大义的超脱。猎猎寒风灌入耳喉，尘沙飞扬翻滚着守护山河的热血。号角长鸣，塞上烟更直了，冲进天际，和浓云搏斗。军中琴瑟琵琶羌笛助兴，且看烈马奔突，将军回顾，一箭靶心，众人喝彩。烹牛宰羊，食腥啖膻，酒助战意。

一念天长，一惊夜短，当初的力量业已颓弛。年岁会让廉颇黯然，会让冯唐黯然，会让很多风云一时的志士再无应付精力。可叹辛弃疾少年兜鍪，平生万里，偏偏无人会意，只得和酒、山、水相亲。他在乎文学的成功吗？他在乎那些批评家对他词的抒情、写实、结构、措辞的评价么？正如很多人不愿写词，词也只是他打发消遣的娱乐舞动。

他面庞酲醍，挑灯看剑。剑芒凌寒，逼视着幽暗的书案，幽暗的房间，幽暗的天地。耳边隐隐听得到滔滔江河的浪吼，眼中看得见中原滚滚烽烟的咆哮，胸中恢宏着壮阔的点兵台，万马齐喑，天风一啸。他身心奔驰于广野平沙，为了孔孟的典籍，庄子的虫鱼，太史公的史记，陶渊明的衡庐，为了身后的生灵山河，他一笑而奋，与衰老的廉颇、勇猛的李广、奇崛的李陵、慷慨的班超、风流的谢安、喟叹的桓温一起，在旗卷马嘶中殊死搏斗，在战与和中不失分寸地演绎家国的慷慨，精神的史诗。

破阵之子，敌百万雄师。一曲沙场的交响乐在白发沧桑处戛然而止，一场生死的大哉问从灯火间抖擞升腾。他失去了自己，也找回了自己。

那只笔有千钧之重。现在，他已具备这个举重若轻的力量：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