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诗词赏析
绍兴二十四年农历三月,南方刚进入梅雨季节,连续的小雨虽然有些恼人,但依旧抵挡不住参加廷试读书人的热情。
当朝宰相秦桧的孙子秦埙在祖父权势的影响下,之前的会试已经拔得头筹,只要廷试上稍微一发挥,就可以状元及第,让秦桧脸上增光。可令谁都没有想到的是,会试上受到打压的第二名张孝祥因为策论“主一德元老且及存赵事”,得到高宗皇帝的赏识,高宗认为张孝祥“议论雅正,词翰爽美”,“于是擢孝祥第一”。
状元及第不仅会受到世俗极度的赞扬和认可,有权势的大臣会接踵而至,请求状元迎娶他的女儿,联姻之后,作为女婿的状元在权臣的庇护下可以仕途通达,作为岳父的权臣可以减少自己的后顾之忧。
张孝祥状元及第之后,秦桧的死党曹泳希望能够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生性耿直的张孝祥早就知道曹泳和秦桧蛇鼠一窝,根本没有搭理曹泳,拂袖而去,曹泳被驳了面子,心中怨恨张孝祥。史书记载:“孝祥不答,泳憾之”。
张孝祥一连串的动作尽管出尽了风头,却也招来了灾祸。秦桧诬告张孝祥的父亲张祁“有反谋”,因此张祁被投入了牢狱。张孝祥为了救父亲,只好娶自己舅舅家时氏表妹为妻,遣走了同居的李氏,李氏此时已有儿子张同之,从此夫妻、父子再也没有见面。
张孝祥去世时年仅三十七岁,我们在总览他的一生之后,除了赞誉,更多的是叹息。
张孝祥,字安国,号于湖居士,祖籍历阳乌江。他为唐代诗人张籍的七世孙。张籍当年曾经写下“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的诗句明志,也许从此张家的血液里就流淌着一股坚贞的精神。
金人南下之后,夹在金与南宋之间的百姓遭受兵燹之苦,他们又不愿意落入异族统治之下,于是大规模向南迁徙。张孝祥之父张祁也带领着家族迁居明州。
绍兴二年,张孝祥在明州出生。他虽然出生于书香门第,但是家境是在不能与大户人家同日而语,“奋起荒凉寂寞之乡”,就是他成长环境的写照。
他五岁开始读书,“未尝一日相舍”,当宋史中草草的记载他“读书过一目不忘,下笔顷刻数千言”的时候,我们不仅感慨如此深厚学力的背后,是日以继夜的辛苦付出换来的。
十二岁那年,家族离开明州返回故乡历阳,选择定居芜湖。重返故土,不再流落异乡,人的精气神自然是不一样,他的才气与日俱增,成就也是越来越大,“年十六,领乡书”,接着“再举冠里选”,二十二岁中状元。
状元及第之后,张孝祥先是任命为秘书省正字,管理皇家图书馆,校对经籍;后来升迁为起居舍人、权中书舍人,主管中文书,替皇帝起草有关诏令,虽然没有实权,此等官职都是皇帝信任之人方可认之。
正当他扶摇直上的时候,因年少气盛,而得罪了汪澈,汪澈弹劾他,张孝祥于是被罢官,赋闲芜湖老家。
他在老家赋闲期间,写下了很多诗词,其中一首西江月写出了他的心境:
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如天,飞起沙鸥一片。
整首词描写了词人所看到的湖光春色:一眼望去碧波万顷,杨柳在微风之中浮动,一群沙鸥展翅翱翔。一切景色让他忘记了罢官的苦恼,透露出对仕途的鄙弃憎恶。
偏安一隅的南宋朝廷,官员的形象真的是丑态百出,狡讦的讲求趋避自保,养成不负责任的风气;懦弱的逃避现实,以求解脱痛苦;颓废的则极端追求物质上的享乐。
但是人始终要回到现实,物质上让人沉溺,慢慢的失去了斗志。张孝祥可以做陶渊明,再不济可以做阮籍,但是牢骚发过之后,该做的事情还是要继续做。于是他又开始忙起来了。
他密切关注前线的战局,时不时提出自己的见解,给前线写信陈说策略。
当他听说他的好友虞允文取得采石矶大胜的时候,张孝祥写了一首《水调歌头·和庞佑父》表达自己内心的喜悦:
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剩喜燃犀处,骇浪与天浮。
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赤壁矶头落照,肥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
采石矶之战,非同小可,甚至关系着南宋朝廷的生死存亡。词中用晋温峤平乱还镇至采石矶的典故称赞了虞允文的功绩,而用宗悫少年胸怀大志的典故,表明了自己也愿意上战场痛击敌人的心愿。
这首词写完后不久,张孝祥便前去拜谒南宋主战派代表人物张浚。张浚此时心情很失落,早些时候他北伐失败,朝中主和派得势,于是淮河前线边防全部撤掉,以此为条件向金国示好,乞求苟合。
张孝祥的到来,让张浚感到意外,却也由衷的高兴。张浚早就听说张孝祥人品端正,二人一见如故。张孝祥也不掩饰自己的才华,在宴会之上,写了一首《六州歌头》给张浚,抒发自己的一腔愤慨之情: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如果有人认为张孝祥才气有余,能力不足,只会动动笔杆子,那就错了。
宋代理学家程颐说:“君子之所欲者,泽天下之民,济天下之困也。”一些伪道学将这句话时时刻刻挂在嘴边,但是一遇到事情,除了呜呼哀哉的洋洋洒洒写一篇文章之外,什么也做不成。而张孝祥将这些话付诸于实践。他上前线的心愿虽然一直未能成行,可是他不论在哪里主政,都势必消除积弊,改善民风,因此深受百姓爱戴。
高宗时期,他曾主政抚州,“年未三十”,却“莅事精确”,那些常年管理州县百姓的官员都赶不上他。抚州发生叛乱,他单人独骑对峙叛军,令士卒士气大增,他顺势很快平定了叛乱。当他离开抚州时,百姓夹道相送,直到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人群才慢慢散去。
孝宗继位之后,张孝祥“知平江府”。当时南宋境内趋于安定,可由于早些时候官员怠政,案件积压众多,“事繁剧”。如果是别人,敷衍一下也就过去了,可是他不能。他到任之后,就开始着手处理,史书记载,“孝祥剖决,庭无滞讼”。
当时平江府很多商人唯利是图,欺压百姓。张孝祥没收了他们的粮食。第二年发生饥荒,张孝祥把没收的粮食救济灾民,如果没有他,后果不堪设想;饥荒刚刚过去,又发生水灾,他上疏朝廷催拨赈灾款项,并且让赈灾款项第一时间发放到灾民手中,挽救了数以千计的难民。
主政潭州期间,张孝祥“为政简易”,关注农桑,他知道国的根本在经济繁荣、政治清明,他勤勉公事,化育百姓,不仅“狱事清静,庭无留滞”,而且人民的生活水平得到了提升。
······
他生命中为官的最后一站是荆州。张孝祥到达荆州两个月后,荆州便遭遇水灾,旧金堤年久失修,决堤之后,水势凶险。
张孝祥当机立断,亲自考察荆州的地理环境,选择了适合修筑堤坝的新地址,之后集中力量,一月有余,建成新堤,新堤“穹崇坚好,悉倍于旧”。
张孝祥的性格决定了他做事情从全局考量,新堤虽然建成,但如果不知道旧有的堤坝因何而损坏,那么新堤迟早有一天也会是同样的结果。于是他又亲自请教了专业人士,弄明白了旧堤毁坏的根本原因,并且引以为戒。
消除水患之后,张孝祥针对荆州旧有仓库的散乱无章的问题,进行了治理。他下令“撤旧屋而新之,合为屋一百五十楹,揭之曰万盈仓”,“置万盈仓以储漕运”。荆州期间,他还修筑具有防御性质的军事工事,训练士兵,未雨绸缪,随时准备应对金兵南下。
张孝祥仕途仅仅十五年,但他“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抱负,胸怀天下的情怀,都让那些尸位素餐者感到羞愧。
乾道六年,张孝祥“以疾请归”,返还老家芜湖。七月,得急病而逝。卒年三十七岁。他的死因,没有确切的说法,齐东野语记载:
以当暑送虞雍公(虞允文),饮芜湖舟中,中暑卒。
而有的记载都是模棱两可:
岁己丑……公没于当涂之芜湖。
常年的政治打击,屡次罢官,即便是心胸开阔之人也总有想不通的地方。我认为,如果不是他志在恢复故土,长年累月的劳心劳力,不可能英年早逝。
张孝祥去世之后,“孝宗惜之,有用才不尽之叹”。
张孝祥为人诟病的地方在于“两持和战”,也就是说在议和与主战之间摇摆,不能从一而终。真的是如此吗?我看未必。
宋史之中记载:
但渡江初,大议惟和战,张浚主复仇,汤思退祖秦桧之说力主和,孝祥出入二人之门而两持其说,议者惜之。
这就是攻击他的有力说辞。实际上,“兵者,国之大事”,要顺势而为,根据形势调整战略。南渡之初,朝廷上下一致反对议和,而北来将士们一致同仇敌忾,所以主战必然能够有所成就。等到境内安定,“百废待兴”,而且恰逢北伐接连失利,只能修养生息,等到机会来临之时,再行破敌。
他在给皇帝的上疏之中,也表明了自己那么做的缘由:
二相(张俊和汤思退)当同心戮力,以副陛下恢复之志。
接着,对于选拔人才,他又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用才之路太狭,乞博采度外之士以备缓急之用。
张孝祥不论是出入于哪里,他都是以国家为主要衡量标准,政局稳定,才能够让北伐无后顾之忧。
而且张孝祥状元及第之后,顶撞宰相秦桧,就已经表明了他是坚定地主战派。而为岳飞平反,这需要多大的胆量!
“临事方知一死难”,无论平时的话语怎么慷慨激昂,面对死亡的时候都会权衡一下利弊,很少有人会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博取一个虚名。张孝祥深知这样说会让皇帝不开心,甚至引来杀身之祸,但是有些事情自己不做,也许就没有人去做了。他对高宗说:
岳飞忠勇为国,天下共闻,一朝被人诬谤,不久便遭杀身之祸,敌国庆幸而其军队解体,这绝不是国家之福。
高宗自己定的冤案,张孝祥竟然让高宗平反,此言一出,朝中上下噤若寒蝉,高宗更是怒不可遏。想到自己一手提拔的状元如此耿直,高宗也认为自己没有看过眼,此事就翻过去了。等到孝宗继位之后,张孝祥继续请求为岳飞平反,孝宗同意,岳飞终于沉冤得雪。
南宋出了几十位状元,而称张孝祥为“第一”毫不为过。他的第一,除了身为状元敢于直言、政治上颇具为名之外,还在于他的诗文才华。
张孝祥才思敏捷,一些词句直逼苏轼。史书记载,“尝慕东坡,每作为诗文,必问门人曰:‘比东坡如何?’”可见他对自己的才华相当自负。
近代著名学者钱基博在他巨著中国文学史里面写到张孝祥的时候说:
其诗文皆追摹苏轼;而平昔为词,未尝著稿,笔酣兴健,得苏轼之浩怀逸气,襟抱开朗,仍是含蓄不尽。其词与辛弃疾同出苏轼。然弃疾恣意横溢,简直文势;孝祥则抗首高歌,犹有诗情;所以发扬蹈厉之中,犹有宛转悠扬之致也。
当张孝祥离开家乡,走上仕途的时候,他肯定不会知道自己的一生会如此的坎坷,也许从他开始阅读经书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饱尝世间艰辛的准备,“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几十年后,同样是中了状元的文天祥,已经清楚南宋大势已去的时候,依旧不肯放弃,兵败被俘后,他豪情万丈的说: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文天祥也好,张孝祥也罢,他们在历史上如同流星一样划过,光亮却一直被人们铭记,并且将一直铭记下去,那是中国的脊梁,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最佳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