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诗词赏析
我是一个无山不乐的人,常以为居处可以无水,却绝不能无山。不必名,不必高,也不必有庙与仙,只要有山一座便足矣。若问山有何好,也难以一言蔽之,这种大美,就像天地之大美一样难以言妙。山就在那里,有方圆,有根坻,其间的万物,有沉浮与死生。所有的阴阳四时,全可在一座或大或小的山里得以观证。
或许还有一个缘故,让我闻山而喜。我生性喜静,儿时候就言寡语默,常常寻一僻处惽然而坐,或观天,或看树,或想云,或以木棍涂地,不知暮之将至。直到现在,还是追求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的生活状态。静默所带来的乐趣,惟有我心自知。倘要在《红楼梦》中寻一知己,一定是宝钗无疑了。
与水之昭昭相比,山是冥冥的。往山的深处走去,就知道它腹中的万物,渊渊乎其若海一般。在中国的哲学中,我又偏好老庄一流。老庄之道,言:默可闻道。果然,如果处在巍巍的山中久了,就恍然在静默中寻得一种瞬时的得道感。
就如当日庄子在《知北游》中所言:“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而其乐若何?不可言也。在山中,草木生焉,飞禽集焉,走兽休焉,四时行焉,山何言哉?所幸,住在山石环抱的南京城中,常有闲暇时间去山里走走,于是,爬山便成了日常生活的必修课。
素有“石头城”之称的南京唯一不缺的就是山,山虽不奇崛险峻,却丝毫不影响爬山的乐趣。爬山的乐趣是什么?有人说是考验体魄与毅力,有人说是寻找一种极目远眺的满足感,有人说是抛却烦恼、融入自然,文艺一些的说法,是爬山可以发现真实的自己。大多数时候,我什么也不为,就是走进山而已,就如同走在平地上一样简单,以致培养了一种十足的耐性,有时候玩笑称:走山十万八千里都不成问题。
今年的四五月间,去了位于南京浦口的老山。这一趟,意在吃一顿山里土生土长的桑葚果儿,也会一会蔓延在山间的蕨类植物。时至初夏,漫山遍野的阔叶树在空中交叉成一堵堵绿墙,好似游荡在天上的绿色汪洋。循着鸟声,一径穿山绕林,信步行至曲径回廊。回廊的竹匾上,挂着南宋张孝祥的词,这首《念奴娇》,最惹人眼。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
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怡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
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
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我几年前将张的这阕词化成了一首诗,所以读到“表里俱澄澈”和“肝胆皆冰雪”不觉神痴了。据说张孝祥尝慕东坡,每作诗文,必问门人曰:“比东坡如何?”其实,张孝祥无论作诗为人,绝不逊于东坡,更有稼轩气,却少为人所重。但正如袁行霈在《中国文学史》中所说:“从东坡到稼轩,其间的桥梁则是张孝祥。” 张孝祥,就如一座横亘于苏东坡与辛弃疾之间的桥梁。
东坡稼轩二人,不平辄发,锋芒太露,而张孝祥为人,中和雅正,这正是他胜过东坡与稼轩的地方。人生三十,正是风华正茂时候,而张孝祥却流露出“故园花烂漫,笑我归来晚。我老只思归,故园花雨时。”这样的归隐之意。以疾而终老的那一年,他才三十八岁。一生清贫,半生思隐,死后只留得孤坟一冢。
这座孤坟,简陋至极,坐落在老山人迹罕至之处,题曰:张孝祥墓。碑下的石阶上,不知落了多久的深山枯叶,一叶叶、一层层,飘飘有萧渺之气。左右青砖,皆以黄土砌成,乱草杂蔓,荒冢残石,与后来人所修葺的新样诗匾形成了鲜明对照。
那日行游的人,零星七八个,竟几乎无人在那一排排匾下驻足。故而待了许久,还是我只身一人,这个光景,不由得不念起张孝祥昔年的人生意志来了。
十年长作江头客,樯竿又挂西风席,白鸟去边明,楚山无数青。
倒冠仍落珮,我醉君须醉,试问识君不,青山与白鸥。
掩映在林荫灌木间的墓碑旁,是看不尽的奇石、寺庙、山泉与溶洞,比张孝祥所向往的一船春色与十里湖光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明人许谷登山后曾有一联写作“散睇青峦围锦甸,举头苍霭接丹霄。洞中却爱栖真者,不信人间有市朝。”对于张孝祥这样的人来讲,也许在老山栖真是最好的去处了。
文/玄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