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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片战争之后,清朝面临着“三千余年一大变局”(《李文忠公全书》)。在这种情况下,清廷中的“洋务派”选择了向西方学习的“自强”之路,以挽救统治危机。他们认为“自强以练兵为要,练兵以制器为先”。这样,洋务派“练兵制器”的主张与实践揭开了洋务运动的序幕,中国近代化历程亦由此起航。而镇海口海防历史纪念馆所藏的国家二级文物《招宝山炮台图册》,正是晚清“洋操”(使用西洋新式武器及与之相适应的一套西式操练方法,包括队列、战阵与战术)的实证,也是中国近代化的珍贵见证。为此,纪念馆专门组织、邀请文史专家进行了考证。
李鸿章引进的洋操
第二次鸦片战争后,列强再度通过签订不平等条约迫使中国割地、赔款,再加之国内太平天国、捻军等反清势力此起彼伏,清政府统治陷于内外交困的窘迫境地。洋务派总结两次鸦片战争失败的教训,选择了“外敦和好,内要自强”策略,即对外要以信义笼络列强,与列强和好;对内要学习西方,自图振兴。以“自强”为目的的洋务运动随之而起。
洋务运动的手段是“师夷长技以制夷”,重点在于军事。军事自强不单单是购置洋枪洋炮;由于洋操可助操练洋枪洋炮,符合“练兵制器”的需求,于是被洋务派伴随洋枪洋炮引进中国。由李鸿章创建的淮军,是最早接受洋操训练的中国军队, 这也开了外国教官指导中国军队的先河。
两江总督李鸿章
李鸿章的洋务思想发端于19世纪60年代初他与洋人的接触,“其时李中堂与西人朝夕共事, 不得不仿照西法, 自渐知西法之胜于中法, 且不能不钦佩戈登兵法之精,……而李中堂于此遂化其守旧之心矣”(陈忠倚《皇朝经世文三编》)。李鸿章见到戈登训练的常胜军中国士兵,取得了极大的成功。这给以他为代表的洋务派带来了极大的影响。常胜军原称洋枪队,其架构从洋枪队建立之初便确定下来,即以西洋人作为军事主官,招募“华勇”作为士兵;配发当时先进的火器,同时使用西方的训练方法操练部队。常胜军的军令都用英语下达。经过训练后,士兵学会了无论在操练或是行军时都聚精会神、遵守纪律和保持安静。英、法观察家评论受训的中国人说:“军容可嘉,他们身着带有寸金饰带的军服持枪站立,甚为得体。”
受封提督、赐穿黄马褂戈登
常胜军华尔和华勇(中国士兵)
李鸿章幕僚,曾提出“中体西用”的洋务派代表人物冯桂芬见到过同治元年正月(1862年2月)首任队长华尔(汉名华飞烈)在松江府青浦县广富林(今属上海市)指挥洋枪队作战的情景,“贼(太平军)犯松江广富林,……华尔乃分其众为数圆阵,阵分五重,人四向。最内者平立,其外递俯,至最外者几踞地矣,皆以枪外指,望之者如馒首刺以针然。将居中,吹角为号,一动无不动,数十枪齐举。始徐行,渐疾行。所至贼披靡,围自解,且争退去。”(冯桂芬《续碑传集》)
冯桂芬
李鸿章率领淮军到达上海后,通过一段时间与常胜军的协同作战,他耳闻目染洋枪、洋炮、洋操的威力,心生钦慕。他决定潜心学习常胜军之秘技,“淮军本仿湘军以兴,未一年尽改旧制,更放夷军,后之湘军,又更效之”(王闾运《湘军志》)。1862年6月,淮军便组建了洋枪队。
淮军洋枪队的营制
李鸿章为了避免外人掌握兵权,将练兵权操于自己手中,便决定自己聘用洋教官训练淮军洋操。在他看来,洋操比洋枪洋炮更为重要,“多置利器更要讲求操法,有器而不能用,与无器同”,“洋枪实为利器,和张营中虽有此物,而未操练队伍,故不中用”(《李文忠公全书》)。淮军到上海后不久, 李鸿章就聘用英海军司令何伯、法海军司令卜罗德等为教习,后来又聘20多名英、法教习执教淮军, 均采用洋操进行操练。
淮军聘用洋教练表格
奕䜣推广的洋操
洋操训练包括三方面:一是西洋兵器的使用方法,二是西洋队伍的操练规制,三是强身健体的体操。黄达权、王韬1862年间合编的《火器略说》中,对西法练兵有一经典的论述:“西人所长不仅在器,尤善练兵,其步伐齐,号令肃,进无后列,退不狂奔,绝少跳荡拍张,实可谓纪律节制之师。……平日练兵须参用西法,时加演习以整列其行伍,严肃其心志。练兵先在练心,练心尤在练胆,能使千万人一心一胆则在步伐,进如排墙,退如山立。”
《火器略说》
江南道监察御史曾宗颜在光绪二十四年( 1899 年)的奏稿也为洋操作了很好的解释:“洋操云者:步伐整齐,号令纯一,枪炮精良,施放有准。”操练洋枪必须步伐整齐、号令纯一, 才能达到施放有准的目的。所谓步伐整齐,就是队列、队形等方面的操练;号令纯一,即部队要统一服从“立正”“托枪”“射击”之类口令。
六艺
中国其实自古就很重视军队中的体育,早在西周时就有“孟冬之月,天子乃命将帅讲武,习射御”。射、御分别指射箭和驾驶马车。《周礼》中的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也是中国古代儒家要求学生掌握的六种基本技能。清朝以马上取得天下,入关后也将“国语骑射”尊为祖制和国策。文以“国语”立国,指的是满语;武以“骑射”立国,指骑马和射箭两项技能,它被认为是旗人的特长。然而近代以来,洋人用科技武装起来的“坚船利炮”相对于“弓马骑射”来说,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了[哈哈哈哈]。1879 年,两江总督沈葆桢就提出: “武科虽国家定制, 但弓箭刀石在今日已不适用。建议步箭改为洋枪, 硬弓和刀石相比,建议刀石改为洋操。”
《乾隆皇帝大阅图》
在清末军队近代化的过程中,淮军显然领风气之先,成了当时其他清军效法的榜样。“在湘军者,则锻炼体魄,与刀矛、马枪、抬枪、劈山炮等技,以及三才、鸳鸯等阵法。淮军则全改西式,所采练手足,演枪炮各法,以及林操、行军、测绘、战阵,多不同于湘军”(王尔敏《淮军志》),甚至连口令都直接用带着口音的英语,“鸣角出令皆夷语”(王定安《湘军记》)。
恭亲王奕䜣
眼见洋操在淮军中的实践效果令人满意,清政府命令各地亦着力仿效。1861年1月,洋务派首领、恭亲王奕䜣就上奏:“探源之策,在于自强,自强之术,必先练兵。”(《筹办夷务始末,咸丰朝》)于是,清政府开展了长达数十年的练兵强兵行动。1862年,由总理衙门出面,在京城火器营、健锐营、圆明园等八旗士兵中先行选出千人到天津接受洋操训练,成为第一支使用洋枪洋炮的八旗部队。奕䜣还决定先令上海、福建两处仿照天津练兵之法,先行试办。其实,东南沿海各关键口岸早在前一年就掀起了洋操练兵的热潮。“同治元年(1861年),以上海、宁波等海口官兵,延欧洲人训练,令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酌选武员数十人,在上海、宁波习外国兵法,以副、参大员统之,学成之后,自行教练中国兵丁”(《清史稿·兵十》)。当时的洋人留下了数张宁绍台道台辖下宁郡卫安勇(清时,“宁”为宁波简称,南京多用“江”) 练习洋操的照片,都是难得一见的珍贵影像。
宁郡卫安勇(洋教官带领下的炮兵步兵混合列队照)
宁郡卫安勇(枪操照)
宁郡卫安勇(炮操照)
我们还可以通过《光绪朝各省设立武备学堂档案》看到,当时各地纷纷设立武备学堂,并规定以洋操教授学员的情形,如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六月十七日,浙江巡抚廖寿丰在《为遵旨开办武备学堂事片》中奏称:“宁(波)、镇(海)原有四营二旗, 各营先练成洋操一队, 再练第二队, 以次递演。”显而易见, 洋务派引进的洋操, 促进了国防的近代化,客观上也促进了近代体育事业的发展。
《浙江巡抚廖寿丰为遵旨开办武备学堂事片》
何人何时在招宝山上练洋操
《招宝山炮台图册》共33页,每页宽62.5厘米、高33.3厘米,由三个部分组成。第一部分为首页,以精细入微的工笔画法,画出镇海口海防全图,包括甬江入海口全貌,以及定远、威远、安远、绥远、平远、靖远、宏远、南栏江等九座炮台布防的准确位置。第二部分为各式炮图,使用坐标图纸按照实际比例手绘而成。第三部分为炮台兵勇操练图,所练之操便是洋操。图册无作者署名,无具体年代,亦无解释说明;不过,通过图中细节可大致判断成画时间和画上部队性质。
《招宝山炮台图》
通过图册第一部分《镇海口海防全图》的宏远炮台可判断大致年代。宏远炮台始建于1887年,由此推断,这幅图应该是在1887年以后成稿的。
宏远炮台(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镇海口海防遗址)
此外,添置德国克虏伯后膛大炮等关键细节,也证明此图成稿不会早于1888年。光绪十四年十月(1888年11月),镇海炮台竣工,《光绪政要》记其事曰:“浙东防海关键在宁波,其门户在镇海。……(浙江巡抚)刘秉璋采用宁绍台道薛福成条议,檄饬浙省支应局订购德意志克鹿卜(克虏伯)厂二十四生的后膛钢炮二尊,二十一生的后膛钢炮二尊,派候补知府杜冠英总理筑台事宜。……(在镇海口)相度地势,择于南岸小港口之笠山筑大炮台一座,安置新炮三尊,颜曰宏远。稍进期于金鸡山前面筑台一座,颜曰平远,又对生岸招宝山旧炮台之下层,添设一炮尊,二台对置,正扼江口。又稍进,则于金鸡山下与招宝山后甬江中流之两石矶,各筑台一座,置炮二尊,其台名曰绥远、曰安远。前敌后路节节设险。”
《招宝山炮台图》克虏伯后膛钢炮
《招宝山炮台图》克虏伯后膛大钢炮
洋务派代表人物、曾指挥中法之战镇海保卫战的薛福成认为镇海建置炮台十分紧要,因而应注重保护炮台,操习炮兵。镇海炮兵部队名为“镇海炮台总台”。史载,光绪三年(1877年)建威远炮台,设统领,炮兵61名。此后续增新炮台,添兵至342名。光绪十年设置总台。“十四年,炮荣光以浙江原有之营勇炮兵,已陆续汰弱留强,加以整练……,以新练之军驻守。”(《清史稿·兵九》)光绪二十年又招护台兵一营,称“吉字营”。招宝山炮兵是浙江最早练习洋操的防军之一,“廖寿丰以浙江省宁波、镇海各营次第改习洋操,省防各军先练步队三哨,炮队一哨,凡标营及防、练军,俟四哨教成,更番改练,推及全省。”(《清史稿·兵三》)
宁绍台道薛福成
炮台兵勇操练图是图册中内容最多的一部分,每图为一个洋操动作和一句洋操口令。其中的洋操口令,看上去都是让人不解的汉字短句,如“吼夫丁否司”“哑而门垂铁活之黄夫令司达而而来铁”。这其实是用汉字给英语单词注音的方法,此法叫做谐音模仿。(可见《澎湃新闻·翻书党》2017年6月21日《<英华仙尼华四杂字文>,英军占领舟山的书证》一文)此种洋操口令,更多的是对应当时的官话(北方话);其汉字的读音须要用官话来读,而不是本地的宁波方言。“吼夫丁否司”推导原文当为“hold footing force”,即“立正”;“哑而门垂铁活之黄夫令司达而而来铁”当为“arm trained , holds halve lines, stare(at) right”,意为“手臂锻炼,(队列)保持两列,向右看(图中实际向左)”。这种语音不纯、语法不规范的句子本质和洋泾浜英语差不多。
吼夫丁否司
哑而门垂铁活之黄夫令司达而而来铁
用西方的语言作为口令,给军队的训练带来了很大的不便。士兵多数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对英语就更难理解了,何况到后来很多教官是讲“中式英语”的中国人。于是,早在结束苏州战事之后,潘鼎新、丁日昌、周盛传等淮军将领就组织人力翻译口令,先后编成《洋枪队大操图说》《枪炮操练图说》《操枪程序十二条》等训练操典。但是这些口令的汉语译名并不统一;一直到了1878年,清政府才决定以江南制造总局和天津军械所的译名为标准。目前,已发现的书籍和画册中,洋操口令基本是汉语译名,如现存最早的淮军教令操典类军事著作《洋枪队大操图说》。这样看来,1888年后仍在使用英语洋操口令的《招宝山炮台图册》,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洋枪队大操图说》
《洋枪队大操图说》浮梁阵图
《洋枪队大操图说》小方阵图
宁波市镇海区徐春伟先生、上海市郭晔旻先生(祖籍镇海)对本文亦有贡献
参考文献:
镇海县志编纂委员会:《镇海县志》,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4年
王子林:《清末军队习洋操》,《军事历史》1995年第4期
(德)乔伟著、李喜所等译: 《德国克虏伯与中国的近代化》,天津古籍出版社,2001年9月
关伟:《洋务期间淮军训练及作战方式的改进和建设》,《珞珈史苑》 2013年第00期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光绪朝各省设立武备学堂档案》,《历史档案》201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