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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 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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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 香

总想写一段清晰又模糊的生活,是许多读者没有经历过的劳动生活,这段生活居然和伟大的造纸术相关。

我的家乡座落在桥头,地名叫做桥头铺。幼年的我很鄙弃这个“铺”字,觉得它的历史就是一个“铺子”,沾些穷味,既不大气,也不奢华。后来翻阅县志,“铺”的来源是因为桥边有纸槽得名,七十年代许多这样的纸槽散落在罗家各村落,一张张薄纸带着大山的气息运往各地。看来这个“铺”字是带有经济气息的,许是村落得以繁盛和延续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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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槽选址必得有山有水。我家门口就有一个水碓,水轮石磨咿咿呀呀的唱着古老的歌。水磡里的河水是上游100米外的“八尺堰”引来的,水车架在水磡边上的农田里,我一得放学就和六姐使劲地踩,一不小心把自己小小的身子吊在水车的竹竿上,双脚凌空晃荡,既惊险又刺激。关于这个水碓的农用价值,我更深的记忆是灌溉和臼米,模糊中在它几米外就有一个料碓,供运营纸槽之用。八尺堰的“牛来塘纸槽”,是我的大爷爷田茂生所创,大家尊称为“茂生老板”,纸槽于70年代初被二轻局接管了。大爷爷是缙云人,来龙游创业时带着兄弟一家,那时父亲十来岁。大爷爷没有儿子,晚年父亲赡养他,耄耋之年,他住在我家老宅的偏房,一个装满故事的传奇老人,无奈满口的缙云话,我听得懂两三句。打我懂事起,我家就和纸槽结下了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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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纸的原料便是山上的一种灌木,叫“野毛皮”,异地会叫“山棉皮”、“纸皮”,它开着一串串玫红的小花,形状和金银花相似,也配有一个美丽的的学名——北江荛花,属瑞香科植物。家乡的山坡上,都长满这样的植物,剥了褐色的皮,会有一股淡淡的清香。纸槽生产的白纸,属生活用纸,也供寺庙焚香祭拜,所有纸件走官村渡口,运往外地。七十年代,我们家所有的“劳力”都投入到了它的第一道工序——原料的分离!“野毛皮”须经料碓里沤浸,让原料在碱液(石灰)中脱胶,并分散成纤维状。纸槽为了保证纸浆透白的质量,必须要把树皮进行剥离,我们叫做“择野毛皮”。这道工序是何其繁琐,只有姑娘的耐心才可对付,但是它却给我们家带来生活的无穷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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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村里并不是所有的姑娘都有资格“择野毛皮”的,可能是纸槽的原料有限,可能是父亲和纸槽的异乡职工“义乌佬”喝出了交情,更有可能是我们家得天独厚的条件——既离纸槽最近,方便随时通知;家里“劳力”又多,又个个手脚勤快。一年四季的早晚,“择野毛皮”贯穿我们家生活的全部。拥有“择料”资格的姑娘想多揽这生意,必得早早抢“料”。我只记得天蒙蒙亮,几个姐姐便早早上了八尺堰,等待在料碓旁。等到管纸槽的“义乌佬”慢悠悠地在木桥头出现,大家便蜂拥而上。我看到三姐四姐把松软又黑乎乎的一大堆“料”往我脚下一扔,吩咐我看住,然后继续往人群了钻,又抱出一大捆黑料。我那时觉得姐姐们就是巾帼英雄——动作麻利,冲锋陷阵,凯旋而归。姐妹们围着一大堆抢到的黑料兴奋地大叫,脸上红扑扑的。最后,我看到村上好几个姑娘,她们抱着仅有的一小捆原料,悻悻然离去,然后丢下一句:“啊呀,哪里抢得过你们这大部队呢,不过这点料也够我择了。”的确,好几次她们连仅有的那点料还经常被纸槽退回重新加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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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姐妹们开始分工劳动。大家手脚共用:三姐力气最大,抱了一大捆去,四姐手脚勤快,她也抱了大捆的,剩下不多的料给正在读初中的五姐。只见她们找一处粗糙的水泥(太光滑的地面自然不行,摩擦力太小,手脚都费劲),双手扶着墙壁或抱着大木柱,赤脚踩在松软的黑料上,然后使劲地一下一下踩着。黑料在她们脚下呈螺旋形扭曲、翻转、滚动。地面因为踩料的缘故,好几处被摩擦得透白雪亮,赫然可见水泥地下的小石子。这动作很像我和六姐玩水车,但比踩水车费劲多了。即便深秋,不消几分钟,姐姐们的汗珠湿哒哒滴下来,混进原料里。读小学的六姐和我脚下力气还不行,就拿个棒槌,像河埠头敲打衣服那样,一边翻转一边敲打,还不忘乐呵呵地闹着。且慢,不消半小时,我们的小手就会派上大用场了。姐姐们把褪了半成树皮的原料往我们面前扔过来,我们便飞快地把那些黑色树皮扒拉下来,一条条纤维瞬间变成了褐黄色。接着姐姐们进行第二次踩料,把残存的顽固黑皮继续踩软、踩化。等到所有的纸料变得像抹布那样松软,纤维的白色肌肤开始呈现时,这就已近八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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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竹筛上阵,团队合作的劳动开始了。姐姐们的大手抡圆了竹筛,均匀的左右筛着、抖着,我们看着细细地黑皮纷纷落下。差不多光景,大家便围坐在竹筛旁,开始最后一道“验审”:最粗的纤维根部有节点,会残留皮渍;纤维尾稍,黑皮不容易褪下,这些都需要我们用手细抠。直到满筛子纸料白白透亮,才算大功告成。有时候我常常偷懒,姐姐们会给我抱来一堆半成品,诱惑我:“嘿,不许偷懒,等料子结了钱,姐姐让妈妈给你买双小皮鞋。”一会儿又“威胁”我:“小懒虫,这些任务不完成你就别去上学了。”我总在她们的“威逼利诱”下继续踩着我的小脚,挥动着我的小手。冬天的日子,寒风灌进四面通透的纸槽间,冷得我瑟瑟发抖。姐姐们很有办法,就到燔垄里弄来一大盆火炭,然后丢进几个番薯。烤熟的番薯散发着烟火香,和着北江荛花的清香,我吃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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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幸福的,莫过于是纸槽放钱的日子,姐姐们兴奋地跑着,高高举着一大叠钞票,跑回木桥:“姆妈,纸槽放钱了,我们家最多!”我看到妈妈双手使劲在围裙上擦拭几下,然后惊喜地接过,又偷偷把零票挑拣几张,塞回勤劳的姐姐们,一面转身对六姐、我和八妹说:“你们要读书,姆妈存着给你们交学费呢。”没拿到零钱的我们尽管有点不开心,但是也觉得姆妈分配很公平:毕竟我们几个小的干得最少,却是家里耗费最大主儿。傍晚,姆妈会添好几个菜,在阿爸面前夸他的女儿们。

后来,我也常怀好奇,为什么经我们手里的植物会成为印满文字的纸,成为我笔尖的终身伴侣。曾经几次偷偷跑到纸槽看人打浆,一个很重的木锤在不断捶捣,不断使纤维帚化,而成为纸浆;抄造也很神奇,即把纸浆渗水制成浆液,然后用捞纸器(篾席)捞浆,使纸浆在捞纸器上交织成薄片状的湿纸。一入冬,我们小孩子最喜欢跑到纸槽的燔垄里,看“义乌佬”把湿纸一张张贴在燔垄光滑的壁上。垄里的火焰腾腾的,很暖和,看着湿纸慢慢地变干、变白。于是,那一张张干燥洁白的纸在“哧哧哧”的撕纸声中堆成一叠叠,我抱着它们跑来跑去,很温暖,很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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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后读中国古代的四大发明,读东汉的蔡伦发明了造纸术,我顿时觉得我笔下的纸实在是科技含量太高,对造纸技术的费解和涌起的民族自豪感,居然把我曾经的那段生活冲荡得荡然无存,直至年轮咻咻地疯转,记忆的河流才会慢慢沉淀,繁芜的尘沙落于河床,无数清晰的鹅卵石便在眼前闪着金光。

我不知道纸槽的温度是什么时候冷却的,也不知道水碓的声音是何时喑哑消失的。我只知道,那曾经记录造纸技术的纸,就这样翻阅在我的记忆里,北江荛花的清香就漂浮在我的年少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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