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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至简:简朴简约的文化表现与以简驭繁的本质思维
胡立根(原创)
语言奠定心理基础
说到中国文化的简约特点,首先想到的是我们的语言。
英文书籍,动辄几百页;中国书籍,极少大部头。若将中文书译成英文,厚度大概要增加一倍。研究资料表明,“英语的多余度约在67—80%之间,俄语约为70%,汉语为52%……1988年6月在我国首次召开的计算机语言学研讨会上有一份材料谈到,在科技类文章中英语词汇等字符大约是相同内容的汉语文章的2倍。”(常宝儒《汉语语言心理学》)。这还是说现代文,要是文言文,要翻译成英文,恐怕厚度要增加四五倍。因为,我们的语言讲究的就是简约,汉语的语言手段十分经济,她没有像英语那样有十分复杂繁多的外露的形态变化,尤其是形成了一种西方人看来是频繁的“省略”的特点,这在文言文中更为突出。例如下面这段文字,选自清代文学家方苞的散文名作《左忠毅公逸事》:
先君子尝言,乡先辈左忠毅公视学京畿,一日,风雪严寒,从数骑出微行,入古寺,庑下一生伏案卧,文方成草;公阅毕,即解貂覆生,为掩户。叩之寺僧,则史公可法也。及试,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视,呈卷,即面署第一。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诸儿碌碌,他日继吾志者,惟此生耳。”及左公下厂狱,史朝夕狱门外……
这段文字去掉标点,才117个字,我们仅仅将其与现代汉语比较,你就发现它省略了多少,我们按照现代汉语的习惯将其省略了的成分用括号补出来:
先君子尝言,乡(之)先辈左忠毅公视学(于)京畿,一日,风雪严寒,(公)从数骑出微行,入古寺,(见)庑下一生伏(于)案卧,(其:他的)文方成草;公(之)阅毕,即(其:自己的)解貂覆(于)生,为(之)掩户。(公)叩之(于:向)寺僧,(僧)(曰)(生:这年轻人)(是)则史公可法也。及试,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视(之:他),(生:年轻人)呈卷(于)(公),(公)即面署(其)(为)第一。召(之)入(于:到)(内堂),使(之)拜夫人,(公)曰:“吾(的)诸儿碌碌,他日继吾志者,惟此生耳。”及左公下厂狱,史朝夕(守)(于)狱门外……
这段文字与现代汉语比,至少省略了31个成分或部件,几乎每三个字就有一个成分或部件的省略,而且主、谓、宾、定、状、补所有成分,实词、虚词各种词类,都可以省略,如果将其与英语比,那就更不知省略了多少了。外国人可能觉得是天书,但是,汉民族的语言心理却习以为常,有充分的心理承受力。
八卦开启尚简之门
因为,在中国的文化源头上,早就已经开启了尚简之门。
中国文化源头上开启这尚简之门的便是被称为万经之祖的《易经》中的八卦。 “易经”这一名词,按古人的解释,“易”有“三易”,是简易、变易和不易。《易经》的第一个特点便是简易。《易经》的基本概念就是道家的阴阳,八卦的基本成分就是阴阳两爻。一切都从这里开始。八卦共64卦,384爻,都是由阴爻和阳爻这两爻的不同组合演化而成。《易经》解释世间现象也是以阴阳两个基本概念为核心,世间的一切事物与这两个概念形成对应关系:天与地,男与女,刚与柔,等等。这里,涉及到了我们先民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就是一种模型化的思维方式。我们的先民是先用归纳推理的方式,将世间万事万物的特性加以抽象,最后归纳抽象成阴阳两个对立性质,形成阴与阳这两个关于宇宙的最基本概念,然后用这两个近乎宇宙模型的阴阳概念,来进行演绎,来解释世间万象,在他们看来,似乎一切都能用阴阳二字解释清楚,所以,天地、乾坤、日月、寒暑、男女、尊卑、高下、刚柔,无不与此对应,也正因为如此,复杂万象,在这里就变得简单了,变得明朗了,变得容易把握了。因为,在古人看来,世间万象纷纭,过于复杂,难以把握,所以“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简而天下之理得”,将万事万物抽象成阴阳模型就好把握了。所以,《易经》的简,不是简单的简,而是简易的简,是简约的简,简易中有变易,变易中有不易,有永恒的规律;《易经》的简,是以简驭繁的简,是在对世间万象作了归纳抽象之后的简,实际上是一种数学的简,计算机的由 “0”与“1” 形成的计算方式,实际上就是一种阴阳思维方式。可见中国文化的简,不是简单的简,而是以简驭繁的简,是由博返约的简,是博观约取、厚积薄发的简。
儒道催化尚简传统
看看儒家吧。孔子是尚简的,《论语》中有许多尚简的文字,“以约失之者鲜矣”(《里仁》),“辞达而已矣”(《卫灵公》)。孔子非常欣赏颜回的简单生活,他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雍也》)其实,整部《论语》就是非常简单的语录的汇编。你看,中国古代极少有长篇大论的理论著作,多是欲言又止的片段,这是思想史源头的哲人们开启的传统。
当然,最能说明孔子尚简的是,孔子开启了中国史学的尚简传统。
中国史学的传统,一是实录,二是微言大义,三是尚简。微言大义,本身就是尚简。孔子编《春秋》,讲究微言大义,一字立褒贬。《春秋》所记,是240多年间春秋各国的军政大事,而目前所存《春秋》全文,不过16000多字,每年平均只用了60来字,里面的每一句话几乎都让左丘明写成了一段历史,写成了一个甚至是很复杂的故事。可见春秋之简。到司马迁写史记,从上古到汉初3000多年的历史,也不过只用了52万多字,就真实生动地反映了三千多年历史的精神风貌,每年平均只用了170多字。中国史学,讲究实录。但要写3000年历史,如何实录?“实录”,不是将某一段历史事无巨细地兼收并写,而应有所选择地写出历史的本质真实,司马迁首先想到的是以人说史,从历史的茫茫人海中,选择有代表性的人物,这样,以“人之简”来驭“史之繁”。但是,人生百年,其事无数,尺素之间要传其形神,又有一个繁简问题,司马迁往往采取的是选择一些典型事件:写蔺相如,仅用完璧归赵、渑池之会、负荆请罪三件事便让其千古不朽;写项羽,用力能扛鼎,用自刎乌江,便写尽其英雄本色。太史公采用选择那些最能表现其精神风貌的典型事件,将传神与尚简结合了起来,传人物之神,传历史之韵,达到了史学的高境界。后来唐代史学家刘知几进一步发挥这种尚简精神,在他的《史通》这部专着里,就写有“尚简”一文,明确提出史学的尚简主张,认为:“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简之时义大矣哉!”
儒家尚简,道家更尚简,一部《道德经》,仅仅五千言,说尽世间规律,道尽人生至理。老子倡导的就是简朴的生活,他认为“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因此要求“为腹不为目”,要求绝圣弃智,返璞归真,回归原始生活。道家在骨子里就是简约、简朴、简单的。即使后来的道教,也不重讲经说法,只重师徒之间口传心授,许多经典置之高阁,道家始终是尚简的。不过,要说明的是,老子虽然尚简,但“大道至简”这句话并非出自《老子》,而是出自五代陶坛的《还金术》:“妙言至径,大道至简。”(见明代道教典籍《正统道藏》)网络流传的所谓老子《道德经》“万物之始,大道至简,衍化至繁”之说,恐是以讹传讹。
简约蕴含无穷韵味
这种语言方式,使得我们文化心理朝着简约的方向发展。本来在人家那儿繁复的东西,一旦到了我们的手里,也可能会变得简约起来。如佛教,其教义之繁复深奥,较之中国道教不知凡几。《大藏经》的字数就在一亿以上。但佛教一经中国化,就具有了简易性的特点。佛经唯一确定为中国人所写的《坛经》极其简练,另一最简之《心经》也很有可能是中国人的创造。而且禅宗在修行方式上更是重视顿悟,不像印度大小乘佛教和瑜伽那么注重修行方法的次第或步骤,也不怎么重视诵经念佛,讲究的是不立文字,见性成佛。这里有一个故事:
唐宋之际,出家人出家,需要“度牒”,即许可证,要拿到许可证,必须进行佛学的考试,就像今天考文凭一样。一个官吏奉皇命,到湖北去主持和尚的资格考试,考试不合格者,要逐出沙门。一次,在一个庙里碰到一个和尚,碰到要考《金刚经》、《楞严经》,结果这个和尚考不出来,他哭了,跪下来,向主考官求情,主考官说,师父你哭什么呢,我也是奉命行事呀。这和尚说,“我从小出家,学的是禅宗,在禅堂里打坐参禅,我没有研究佛经啦,你要叫我考佛经是一定考不出的。”主考官要他还俗,他不愿意,他说“我愿意一辈子做和尚学佛啊”。这个主考官也是菩萨心肠,就跟他谈了几句,问了一点佛法,一看他还真用功的,还懂佛法,便叫他写几个字,但他一个都写不出来,是个文盲,这时这个主考拿起笔来,就在这个和尚的度牒上面写了四句话交给他,说,你通过了。主考写了四句什么话呢?其他和尚拿来一看,原来是这样写的:“南宗尚许通方便,何事心中更念经。此去比丘云水伴,何山松柏不青青。”南宗就是六祖禅宗,禅宗开启了简易的修行法门,行了修佛的方便,干嘛一定要念经,一定要那么复杂呢?佛在云水,佛在青山,佛在心中。这就是中国式佛教!
再如中国的围棋,简直将《易经》“简易、变易、不易”的思维方式发挥到极致。围棋形式简单:方的棋盘,圆的棋子,棋子黑白两色,既没有将士相马的分工,也没有司令连长的级别。围棋规则简单,小孩一学就会,入门容易,就是四个子围一个子,基本原则很简单。但是围棋的复杂又举世公认。围棋有多少变化?数学家说是361个361次方,就是361×360×359×358……这么一直乘下去。但围棋的变化还远远不止这些,因为围棋还可以打劫、吃子……。所以,最具中国特色的围棋,同样也是以简驭繁的。
再去看看中国的艺术吧。中国的绘画,少有西方的浓墨重彩和繁复的结构,有人把中国的艺术归纳为线的艺术,颇有道理。中国原始社会的绘画一开始就趋向图案化,不同于欧洲旧石器时代的壁画风格,仰韶彩陶把各种具体事物都线条化了。“用线条表达意境,一直是中国绘画的民族传统。”(林同华《中国美学史论集》)中国画讲究意笔勾勒,随意点染,甚至发展了一种很具“简”的特征且具极高审美价值的绘画艺术——水墨画,水墨画,也是黑白两色,却幻化出无穷的诗情画意。音乐,也尚简,《礼记乐记》说,大乐必易,大礼必简。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没有生发出西方那种繁复的交响乐。中国的文学文章也以简为表达理想,孔子说,“辞达而已矣”;刘勰说:“文约为美”(《铭箴》),“析词尚简”(《物色》);陆机说:“立片言以居要”(《文赋》);刘知几说,“简之时义大矣哉”(《史通·叙事篇》);刘大櫆说,“简为文章尽境”(刘大槐《论文偶记》)。汉民族之所以缺乏长篇叙事诗,视简为文章尽境,当是重要的文化心理原因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