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诗词赏析
唐代以后的人，评判杜甫的诗，总是以“沉郁”两字来形容。后人但见其为国为民疾呼，为饥寒流离悲歌，以为他是一位严肃古板的诗人，其实，沉郁并非杜甫的天性，他诙谐幽默，极富风趣。他的诗歌，有讽谏当局的，有调侃朋友的，有自嘲自况的。
杜甫不但诙谐有趣，而且善于在诗歌中表现幽默。阅读杜甫的诗歌，我们常常会被其中的幽默所感染，或怡然有得，如沐春风；或忍俊不禁，哑然失笑；或怦然心动，拍案称奇。
一、祖父杜审言的性情及诗风对杜甫的影响
杜审言(约645年-约708年)，初唐诗人，字必简，祖籍襄州襄阳(今湖北襄阳)，河南巩县(今河南省巩义市)人，是西晋征南将军杜预的远裔，"诗圣"杜甫的祖父。
唐张萱捣练图
杜审言狂傲不拘，好"大言",主要表现在言辞矜诞虚妄，对雄伟壮美意象的追求,夸张艺术手法在诗中的大量运用。杜审言的性情及诗风，对杜甫人格和诗风的奠定产生了重要影响。
杜审言在咸亨元年，与状元宋守节同榜登进士第，任隰城县尉。杜审言凭借自己才能过人，为人高傲，被众人忌恨。苏味道任天官侍郎时，有一次杜审言参加官员的预选试判，出来后他向旁人说:“苏味道必死。”听到此话的人大惊，忙问是何原因，杜审言回答说:"他见到我的判词，应当羞愧而死。"
后来杜审言因事获罪，被降职为吉州司户参军。武则天当权时将他召回，受职为著作郎，后任修文馆直学士，直到病逝。杜审言病重时，宋之问、武平一去看望他，他对二人说:“我受尽了造化小儿的苦，还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我活着，老是让你们出不了头。如今我快死了，只是遗憾找不到接替我的人呀！”临终还不忘捉弄一下别人，足见杜审言的诙谐及其狂傲不拘。
二、杜甫讽谏当局诗举寓
01《丽人行》
《丽人行》开篇便是“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描绘了一群婀娜多姿，貌美的丽人，惹得行人频频回头。但接下来杜甫却这样写道：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为盍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箫管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杨花雪落覆白萍，青鸟飞去衔红巾。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诗中有这么一句，“态浓意远淑且真”，“真淑”是盛赞妇人之德的，但该诗却使人读后，不禁有“如此真淑”之叹。全诗表面上赞丽人们之美貌，赞服饰之隆重，赞场面之壮观，赞景色之秀美，其实字字讽刺了杨氏姐妹生活之奢靡，揭露了虢国夫人和杨国忠之间的无耻行径，也批判了君王之昏庸，朝廷之腐败。
成都杜甫草堂浣花溪公园
诗末“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杜甫温和的规劝旁人，莫要走近她们，要是丞相发怒，后果就严重了，实则讽刺了杨国忠作威作福的姿态。这老杜骂起人来，一点也不含糊，表面句句是赞美，实则字字是讽刺。
02《戏作花卿歌》及《赠花卿》
《戏作花卿歌》诗曰：“成都猛将有花卿，学语小儿知姓名。用如快鹘风火生，见贼惟多身始轻。绵州副使著柘黄，我卿扫除即日平。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远崔大夫。李侯重有此节度，人道我卿绝世无。既称绝世无，天子何不唤取守东都？”《旧唐书·肃宗纪》记载：
上元二年四月，梓州刺史段子璋反，袭东川节度使李负于绵州，自称梁王，改元黄龙，以绵州为黄龙府，置百官。五月，成都尹崔光远率将花惊定攻拔绵州，斩子璋。《高适传》：西川牙将花惊定，恃勇，既诛子璋，大掠东蜀。天子怒光远不能戢军，乃罢之。
杜甫画像
花惊定恣意剽掠，杜甫先赞其猛，而曰“小儿知姓名”，其实是谈其暴掠之行。在“我卿绝世无”上加“人道”二字，继之以“既称绝世无，天子何不唤取守东都”，表面上为花卿感到可惜，实则讽之甚矣。
又《赠花卿》诗云：“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表面上，杜甫是称赞花惊定丝管之名贵，实则不然。花惊定在蜀，借用天子礼乐，杜甫这首诗既是讥讽，同时也是规劝。
03《警急》
《警急》诗云：“才名旧楚将，妙略拥兵机。玉垒虽传檄，松州会解围。和亲知计拙，公主漫无归。青海今谁得，西戎实饱飞。”
成都杜甫草堂
广德元年十二月，吐蕃攻陷松、维州。适逢高适练兵于蜀，遂率兵抵挡，师出无功，唐失松、维等州。此诗讽高适不能退敌，以致国土沦丧。开篇称赞高适才名楚将，妙略兵机，后面写的却是败北之事，真是绝妙的讽刺。
04《桃竹杖引赠章留后》
其实章留后待杜甫不薄，但章留后常为不法之事。杜甫作《桃竹杖引赠章留后》一诗，以诙诡寓讽谏之意。其诗云：
“江心蟠石生桃竹，苍波喷浸尺度足。斩根削皮如紫玉，江妃水仙惜不得。梓潼使君开一束，满堂宾客皆叹息。怜我老病赠两茎，出入抓甲铿有声。老夫复欲东南征，乘涛鼓枻白帝城。路幽必为鬼神夺，拔剑或与蛟龙争。重为告曰：杖兮杖兮，尔之生也甚正直，慎勿见水涌跃学变化为龙！使我不得尔之扶持，灭迹于君山湖上之青峰。噫！风尘澒洞兮，豺虎咬人。忽失双杖兮，吾将曷从？”
成都杜甫草堂
此诗语多赞美，而言存规讽。明朝朱鹤龄说：“此诗盖借竹杖规章留后也，以涌跃为龙戒之，又以忽失双杖危之，其微旨可见。”清代沈德潜《杜诗偶评》云:“字字腾掷跳跃，何等笔力!”。
三、杜甫调侃朋友诗举寓
杜甫交游极广，聚散离合之间，梦之怀之，规谏之，调侃之，既见交情，复多风趣。诗中调侃朋友者极多。
01《李盐铁宅》
《李盐铁宅》二首结尾：“盐车虽绊骥，名自汉廷来。”汉有盐铁使，故就李之官名而戏之。
02《饮中八仙歌》
《饮中八仙歌》诗云：“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
贺知章是吴人，故杜甫说贺知章以乘船之法骑马，眼花落井，即眠于水底，非常有趣。写其他七人，亦极诙诡之能事。透过杜甫生动诙谐的笔调，我们看到八位嗜酒名人饮酒之后各具性情的醉态。没有杜甫的幽默，或许我们到今天也不会知道，在遥远的盛唐，曾经有过几位那么可爱的酒徒。
03《病后过王倚饮赠歌》
《病后过王倚饮赠歌》末句：“但使残年饱吃饭，只愿无事长相见。”诗写成这样，难道不是很有趣吗？
04《陪李金吾花下饮》
《陪李金吾花下饮》诗云：“胜地初相引，徐行得自娱。见轻吹鸟毳，随意数花须。细草偏称坐，香醪懒再沽。”诗写花下饮酒，而结语却说：“醉归应犯夜，可怕李金吾？”金吾将军是执掌宫中及京城昼夜巡警的，杜甫以醉归犯夜调之，可谓妙谑。
05《徒步归行》
《徒步归行》原注：“赠李特进，自凤翔赴鄜州途径邠州作。”诗云：
用传统工艺修缮还原的杜甫草堂
“明公壮年值时危，经济实藉英雄姿。国之社稷今若是，武定祸乱非公谁！凤翔千官且饱饭，衣马不复能轻肥。青袍朝士最困者，白头拾遗徒步归。人生交契无老少，论心何必先同调。妻子山中哭向天，须公枥上追风骠。”
李特进即李嗣业，有宛马千匹，杜甫苦于步行，故以此诗代借马帖，诗开篇首先恭维一番，末句以“妻子山中哭向天”动之。费了这么多功夫，原来只是为了一匹马，可见杜甫之诙谐。
06《王竟携酒，高亦同过，共用寒字》
《王竟携酒，高亦同过，共用寒字》诗云：“卧病荒郊远，通行小径难。故人能领客，携酒重相看。自愧无鲑菜，空烦卸马鞍。移樽劝山简，头白恐风寒。”
成都杜甫草堂内杜甫雕像
山简是指高适。原注：“高每云：‘汝年几小，且不必小于我。’故尾联戏之。”高适说杜甫年老易畏寒，故宜多饮，杜甫亦以老戏答之。
07《寄邛州崔录事》
《寄邛州崔录事》诗云：“邛州崔录事，闻在果园坊。久待无消息，终朝有底忙？应愁江树远，怯见野亭荒。浩荡风尘际，谁知酒熟香？”久待不至，故问其有何忙事，更以愁远怯荒激之，以不知酒香嘲之，以促使崔录事过来相聚。
08《别李秘书始兴寺所居》
《别李秘书始兴寺所居》诗云：“不见秘书心若失，及见秘书失心疾。安危动主理信然，我独觉子神充实。重闻西方观止经，老身古寺风泠泠。妻儿待米且归去，明日杖藜来细听。”
成都杜甫草堂
安史之乱后，杜甫四处漂泊，生活困苦，来李秘书处乞米，而李秘书见到杜甫后，则大谈其《观止经》，刺刺不休，杜甫作诗告别，说不仅衣单风冷，不可久待，且妻儿待米甚急，尤宜早归，如欲谈经，则请移之明日，自当杖藜来听。何其诙谐！
09《戏赠友》二首
《戏赠友二首》其一：“元年建巳月，郎有焦校书。自夸足膂力，能骑生马驹。一朝被马踏，唇裂板齿无。此心不肯已，欲得东擒胡。”其二：“元年建巳月，官有王司直。马惊折左臂，骨折面如墨。驽骀漫深泥，何不避雨色。劝君休叹恨，未必不为福。”友人跌马受伤，杜甫作诗调侃，令人忍俊不禁。
10《戏题寄上汉中王三首》
《戏题寄上汉中王三首》诗云：“忍断杯中物，只看座右铭。不能随皂盖，自醉逐浮萍。”又云：“杖策时能出，王门异昔游。已知嗟不起，未许醉相留。蜀酒浓无敌，江鱼美可求。终思一酩酊，净扫雁池头。”杜甫的原注说：“王时在梓州，断酒不饮，篇中戏述。”汉中王既断酒，而诗中皆是索酒，亦是妙谑。
成都杜甫草堂内李白与杜甫相逢的蜡像
四、杜甫自嘲诗举寓
01《北征》
《北征》诗云：“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此已极见风趣。
“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粉黛亦解包，衾绸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
“恸哭松声迥，悲泉共幽咽”之后，见儿女之可悲可喜，随手写来，极情尽致，亦复诙谐可笑；“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则寓无限酸楚于自嘲声中，见童稚而欲忘饥渴，然饥渴如故，不以见童稚之故而稍减。“似欲忘”，终不能忘也。
02《彭衙行》
《彭衙行》诗云：“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清代张上若说杜甫：“能写人所不能写处，真极，朴极，亦趣极。”
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内杜甫雕像
03《空囊》
《空囊》诗云：“翠柏苦犹食，明霞高可餐。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食柏尚属可能，霞安可充饥？乃自嘲自解之词。恐囊空羞涩，留得一钱，写穷困之状，诙谐潇洒。
04《不离西阁二首》
《不离西阁二首》其一诗云：“江柳非时发，江花冷色频。地偏应有瘴，腊近已含春。失学从愚子，无家任老身。不知西阁意，肯别定留人？”诗题叫《不离》，有厌居之意，厌居而不去，乃是不能去也，却问西阁：肯令我别乎？抑定留人乎？诙诡之极。
《不离西阁二首》其二诗云：“西阁从人别，人今亦故亭。江云飘素练，石壁断空青。沧海先迎日，银河倒列星。平生耽胜事，吁骇始初经。”这是答前首之问，说不是西阁留人，是人自留耳！厌居而终不能去，必有苦衷，却自嘲自解说：“平生耽胜事。”自夸其江云石壁沧海银河之壮观，故自留耳。然则，既耽胜事，厌居之意，又何自来乎？
湖南岳阳君山杜甫塑像
05《耳聋》
《耳聋》诗云：“生年鹖冠子，叹世鹿皮翁。眼复几时暗？耳从前月聋。猿鸣秋泪缺，雀噪晚愁空。黄落惊山树，呼儿问朔风。”
耳聋本非美事，偏偏寻出许多佳处。说以前未耳聋之时，闻秋猿啼则洒泪，闻晚雀噪则添愁，今者俱不闻矣，复何愁何泪哉？所憾者眼犹未暗，尚见黄叶之落，想必朔风肆虐，故呼儿问之，是犹可牵愁引泪。“眼复几时暗”，居然有期望之心，固以自嘲为自解，谑亦甚矣。
成都杜甫草堂
06《宾至》
卜居成都草堂时，杜甫写了一首《宾至》。诗未注明来客姓氏。对此人，杜甫大约诗不想见，说“幽栖地僻经过少，老病人扶再拜难”，连行礼都懒得做下样子。来客不是一般人，车多势众，引起老杜不满：“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贬自己骂对方。末尾两句更显奇异：“不嫌野外无供给，乘兴还来看药栏。”言含致歉之意，意寓鄙薄之情。
五、结语
谈杜诗中的诙诡之趣，分为讽谏当局、调侃朋友与自嘲三类，只是为了方便分类举例，杜诗的诙诡之趣，当然不止限于这三类。
如《雷》诗云：“巫峡中宵动，沧江十月雷。龙蛇不成蛰，天地划争回。却碾空山过，深蟠绝壁来。何须妒云雨，霹雳楚王台。”这是调侃雷声的。
河南省巩义市杜甫故里内杜甫雕像
又如《风雨看舟前落花戏为新句》诗云：“江上人家桃树枝，春寒细雨出疏篱。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吹花困懒傍舟楫，水光风力俱相怯。赤憎轻薄遮人怀，珍重分明不来接。湿久飞迟半欲高，萦沙惹草细于毛。蜜蜂蝴蝶生情性，偷眼蜻蜓避伯劳。”这是调侃落花的。
他骂燕子，骂春风，骂桃花，花开既恨，花折又恨，一片奈何不得，极见风趣，亦极见诙诡。杜甫一生，忧乱伤离而不消极，妻僵子饿而不悲观。欲致君尧舜而落拓不偶，胸中所蕴，皆写之于诗，而不觉板重。他那诙谐的天性，幽默诗歌趣味，时时处处，都能在他的诗篇中得到体现。丝毫也无愧于于他“情圣”、“诗圣”的赞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