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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邦彦:京华识倦客,一一风荷举
周邦彦,他在宋代的地位很是有些尴尬,他被认为是旧党,却时时发表赞同新党之言论,这点倒有些象苏东坡,一生是新党不喜旧党不爱的,无论谁上台主政,给坡老的待遇也就一个字,“贬”,直贬得他是“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说这周邦彦是集宋词婉约之大成者吧,可是,除了对文史有点小研究之人,想来如一般文学爱好者,也是很难得背出他的几首词来的。
其实,要说周邦彦知名度不高那是不可能的,准确说是在民间的知名度不是太高,而业内人士,甚至包括对很多真正地文学爱好者来说,对周邦彦的评价那是相当高的,可以这样说,如果你不知道周邦彦,只能说明你文学功底浅,根本就不配说自己懂宋词。
周邦彦被称为“词中老杜”,这评价可谓是词界中的最高评价了,想那杜甫被诗家视为“诗圣”,以诗在记述了自己坎坷的一生同时,也将大唐那段悲情的历史一一地展现在人们的面前;而周邦彦是否也能有如此之业绩呢,反正我是不太认可的,也许是他所处的时代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美好时光,富足悠游,没有那么多波澜壮阔的场景来衬托吧。
周邦彦,字美成,号清真居士,浙江杭州人。官历太学正、庐州教授、知溧水县等,宋神宗时,写《汴都赋》赞扬新法,徽宗时为徽猷阁待制,后提举大晟府,为大宋最高音乐界领导;他精通音律,创作不少新词调。格律谨严,语言曲丽精雅,长调尤善铺叙。为后来格律词派词人所宗,其作品在婉约词人中长期被尊为“正宗”,年65时辞世。
周邦彦出生在大宋繁华的都市钱塘,家学渊源,他天性聪颖,自幼便“博涉百家之书”,加上颜值颇高,风流倜傥,才华出众,在那个时代,自是风流欢场引人注目的常客,史书上形容他是“疏隽少检”。
逗晓看娇面。小窗深、弄明未遍。爱残朱宿粉云鬟乱。最好是、帐中见。
说梦双蛾微敛。锦衾温、酒香未断。待起难舍拚。任日炙、画栏暖。
这首《凤来朝》写得很是直白,香艳袭人,十分地出格大胆,这首词表现了周邦彦早年的一种生活状态,他天纵英才,自负又傲气,家庭的富裕又养成了他任性不羁的性格,于是他成天流连于青楼楚馆,醉心为歌姬舞女填词谱曲,且生活放浪,不守礼节。
而就民间来说,对周邦彦的了解莫过于同李师师和宋徽宗狗血的三角恋了,有些人在文章中还冠以敢于给皇帝戴绿帽子的文士,故事细节就不用细述了,大致是说某日周邦彦正与李师师欢聚,突然徽宗通过密道前来,周大词人吓得赶紧躲进床下,一直被虐到徽宗走后方才出来,于是写了首“并刀如水 吴盐胜雪”的《少年游》来发泄。
此事过于喜剧,真假不言而喻,前人早有定论乃戏言,其实它的出现时间还是比较晚的,是清代贺裳在《皱水轩词笺》中的一段八卦之文,是经不起推敲的,但吃瓜群众的热情是不可遏制的,他们关心的娱乐性,而事实的真伪则不是他们所关注的,所以,年龄已是奶奶级别的李师师硬是同年方20的小鲜肉宋徽宗捆绑在了一起,并将这周大词人弄进床底来搞笑,成就了大宋第一之风流韵事。
不过,将这事能够说圆也是有影子的,宋徽宗的确也曾多次微服出入风月场所,而这周邦彦亦如柳永般常在勾栏中行走,至于李师师就不用说了,欢场之人,故事多多,不是还有《水浒》中将那浪子燕青也弄来戏说一番,以至于当年我在看《水浒》电视剧最后大结局,看那燕青携着李师师浪迹江湖时,那羡慕之情至今犹记。
不过,这周邦彦虽然恃才傲物,放旷不拘,流连勾栏瓦肆,依红偎翠地放浪形骸,但在学问还是很有底气的,他在这一段时间中写了不少“玉体偎人情何厚,轻惜轻怜转唧溜”之类的艳词,然而,当他准备步入仕途之时,便毅然告别了粉脂堆,推开了身边的楚馆姣娃,西去京师,一举考入了太学。
来到京都的周邦彦如鱼得水,时逢王安石实施新法,朝廷也在太学生中开展了“讴歌新法”的征文活动,周邦彦以一篇《汴都赋》让当时的神宗皇帝很是受用,说:“独邦彦文采可取”,并破格将其由太学生提拔为太学正,也就是皇家最高学府教导处主任的高位。
从一介布衣一跃而为国家高级公务员,志得意满的周邦彦有点晕了,旧态复萌,又开始了“大堤花艳惊郎目,秀色秾华看不足”的香艳生活,他在政治上不思进取,醉心于诗辞歌赋的研究,从而也导致了他原地踏步,官阶止于此,史载其为“居五岁不迁,益尽力于辞章。”
《汴都赋》给周邦彦带来了声誉,但却也是一篇给王安石新法添光增彩的颂扬之作,及至神宗去世,旧党上台,高太后主政,这周邦彦自然就没好果子吃了,他如苏东坡一样被贬外放,先后去了庐州和荆州,最后被弄去江苏溧水当了个小小的知县。
燎沈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漂泊的外放生涯使得周邦彦的心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首《苏幕遮》是他的代表作,也是他这一时期真性情的流露,他通过对清圆的荷叶、五月的江南、渔郎的轻舟这些情景进行虚实变幻的描写,道尽了夏日京门怀乡之思,其词字字如出水芙蓉,清新素雅,涤尽雕镂之迹,也给人留下无限的情思和遐想。
动荡生活固然使他深刻体会到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但也拓宽了他的视野,更深切体味到羁旅别离况味,疏散豁达的文人天性使他淡化了物化环境,我们从这首词中能够看出,虽然此时的他仕途蹇促,但文中却没有失意文人惯有的怨天尤人之意,倒是似乎多了几分道家的旷达和洒脱,尽管其中有着对故乡的怀念之情。
被贬的周邦彦在外漂泊了十多年后,高太后逝世,宋哲宗即位,周邦彦又得以重返帝都,并被任命为国子监主簿,不久又升为秘书省正字,为皇帝处理机要政务,这也相当于皇帝权力圈里面的人了;及至宋徽宗上台,这个爱好文学艺术的皇帝对周邦彦自然要高看一眼,于是,周邦彦官运亨通,先是让他编修礼书,不久便“知隆德府”,即出任今山西上党一带的地方官。
然而,作为一个历史上除了不懂如何当皇帝,其它琴棋书画,艺术鉴赏,金石书画、文章美人样样精通的天下第一玩家,宋徽宗赵佶亦是个音乐发烧友,当时的词是要配乐唱的,懂得这行的人着实不多。
这周邦彦可是个,音律高人,史载:“邦彦好音乐,能自度曲,制乐府长短句。”他“妙解音律”,京师有称“曲有误,周郎顾”的典故,即乐工哪怕一点点的小失误,他也能察觉,此时他会向演奏者相顾,微微一笑,提醒抚琴者,错音了。
以至于后来那些春心荡漾的女乐师,为了得到周郎一顾,往往会故意抚错琴弦。鉴于周邦彦这别人所难及之能,宋徽宗特将其“提举大晟府”,即大宋音乐研究所所长。
这虽然是个官阶并不太高官职,却是一个最适合周邦彦的工作岗位了,从此,周邦彦如鱼得水,潜心研究填词技巧,“依月用律,月进一曲,不断创制新声”,拓展了词为之韵的同时,在音乐领域创制不少新词调。
凭心而论,在这个为皇家服务的专门机构中,周邦彦献身的是艺术,他并不是一个阿谀逢迎的御用文人,更不是一个靠新词曲换取进阶之身的弄臣,当徽宗皇帝希望他能再写一篇如《汴都赋》那样的鸿篇巨制来为其歌功颂德之时,被他一口拒绝。
周邦彦自视很高,曲高和寡,似乎同当时结交唱和,相互攀援的风气格格不入,我们从他的词集《清真集》中几乎看不见他有什么朋友,不仅无和韵、步韵一类的应酬之作,更 “无一颂圣贡谀之作”,他清高标洁,始终保持着风中疏荷挺立的那份“清圆”。
在他的词集中,我们看到的是歌咏下层女性居多,再就是伤离别及思念故乡的词作了,作为一个不在高层的小官员,虽然贬谪于他也是常事,但毕竟没有大起大落的悲壮,即没有苏东坡那样的一贬再贬,也没有王安石那样的一撸到底,所以,在文学上给他的定论是:“美成能作景语,不能作情语。”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这首《兰陵王》是我早年能背诵的周邦彦词,据说也是被选入大学语文课中唯一的一首周邦彦的词,也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极力推崇的词,它是三阙长调,通过柳枝和筵席话别,将人海茫茫,一别也许就是永远的离别之情,娓娓道来,让人读之顿生凄楚之感。
王国维评论这首词是“尽得荷花神韵”,这个说得好像有点玄乎,其实看了他的词集中的作品后,也许,是那《苏幕遮》中“一一风荷举”写得太传神了,于是就成了周邦彦词作的代名词了,所以王大师才有此论。
他是很欣赏这位远离政治风云的纯粹艺术家的,“盖文人脱略,于权势无所趋避”,周邦彦以其恬淡潇洒的人生观,如词中那在水面轻滑圆润,清雅挺俏的荷花,自由自在绽放在自己创造的艺术天地间,这点大概是王大师最为欣赏的吧。
在他对宋词名家的排序中,周邦彦的位置也是很靠前的,他说:“词之最工者,实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不仅如此,还将其称为“词中老杜”,可见他对周邦彦的喜好之情。
对王大师我自是见字三礼,但对“词中老杜”一说则是严重地不认可,想那杜甫的诗见证了那个风起云涌的动荡年代,笔下如史诗般的描述让我们认识了当时社会的方方面面,甚至有些可作史实而为之证,岂是周邦彦在这波澜不惊的年代里,用一些闲笔辞章能够相提并论的。
周邦彦同杜甫在思想境界和艺术成就上应该不在一个层次上,不说周邦彦的词作在题材上的狭窄,杜甫诗作是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他生活的时代,故有“诗史”之称,特别是杜甫在诗歌中贯穿终始的忧国忧民的思想,那是周邦彦的词作中根本就不具备的。
但周邦彦的词是具有其独特的韵味美,这个是不言而喻的,他的的词字字凝练精美,句句结构严谨,用情之深不在苏柳之下,而且是越咀嚼越有味,说他开启了后世姜夔吴文英一系之格律词派风采,这个倒是没有异义的。
之所以说周邦彦为何是婉约派“集大成者”,一是因为他为结北开南、承前启后者;二是其所开创的精研音律、重视辞藻的格律化词风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故而清代词论大家陈廷焯认为:"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苏、秦之终,后开姜、史之始,自有词人以来,不得不推为巨擘,后之为词者,亦难出其范围。
读周邦彦的词总有一种清冷的感觉,那幽寂的意象总体上也是雅洁多于绮丽,然其字面典雅与神韵并行,内在特质辨识度非常高。即便同写众情之作,笔下风味亦迥异欧秦。
周邦彦是词之大家无疑,然其作品不太为民众所熟悉,可能是他的词以长调为主,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普及率,加上他喜欢用典,用词过于典雅,也难为一般读者所认识,所以受众相对来说要少很多了。
这就如同黄庭坚一般,作诗水平不输于陆放翁的北宋大家,其诗作也不为广大人民所知,流传度亦不如写出“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杨诚斋。
观周邦彦的一生,在北宋的词人中,其实还算幸运,虽于仕途上无甚作为,且于都城三进三出地折腾不已,但他却在自己的精研词作的世界里陶然自得,形成了典雅精工的独特风格,将柳词更加地发扬光大,亦取得了后世难以企及的高度,也成就了自己如当代学者叶嘉莹先生评价的“他是集结了北宋的大成,而开拓了南宋的先声的人物”。
周邦彦最后是逝世于南京,此南京非今日之南京,乃河南商丘。他在京城的艺术研究所的滋润日子仅仅过了两年,就被外放,连续在多处任知州,最后年迈的他申请退休,去了鸿庆宫养老去了。
所谓鸿庆宫其实就是宋朝给那些退休老干部设置的养老院,也可以理解为是一个只领工资不干活的老干部活动中心,然而他到此不久,当故乡“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时,清秀风荷的周邦彦便黯然凋萎于鸿庆宫斋厅。
钱塘汹涌如初,西湖秀美依旧,岚雾缭绕处,樟柏苍翠,鸟声啁啾,恍惚中,我仿佛看到一位头戴儒巾,一袭白衣的翩翩公子,风雅飘逸,折扇潇洒,渔郎周邦彦,轻摇桨楫荡小舟,缓缓隐入进那一泓清香四溢的荷花塘,一阵清风袭来,荷塘上,一一风荷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