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诗词赏析
倘若要概括周邦彦的生平与成就,似可简扼如是:江南才子,东京风流,拂水飘绵,淡韵浓香。后世有人将他尊为宋词第一大家,有人将他贬入倡伎之流,有人津津乐道于他与李师师、宋徽宗的故事。这都无足轻重。周邦彦就是周邦彦,有《片玉集》的词作为证。世人孰喜孰恶,又有什么要紧了。
美成精通音律,遣词造句相当精致。且其精致之中了无小山那种官宦子弟的孤傲,而纯粹是词作形式的唯美追求,并且颇有江南水乡那种拂水飘绵的清新秀丽:“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正单衣试酒,恨客里,光阴虚掷”。倘若以形式唯美标准衡量,美成第一毫无疑问。感慨中国传统无纯粹审美的王国维,竟然会那么贬低美成,实在令人唏嘘。
美成词作中的江南人文气息,可谓开了千年之后上海市民的生活情趣之先河。这种气息不以天下为然,了无政治野心,全神贯注于日常人生,尘世景观:“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因此有了如此细腻的人物心理:“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有了如此生动的柔情思念:“想东园、桃李自春,小唇秀靥今在否。”有了如此温馨的相聚期待:“何日迎门,小槛朱笼报鹦鹉。共剪西窗蜜炬。”有了诸多刻骨的不离不弃:“拼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晌留情”。读着美成如许词句,不由想起的是《玉台新咏》里的“回身就郎抱”,《花间集》里的“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李后主的“教君恣意怜”,以及柳三变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男女之情,固然有深浅薄厚,但绝无高低贵贱。皇帝后妃之情是情,寻常男女之情是情,烟花女子之情也是情。哪有什么淑女倡伎之分?难道说,从来不把女子当回事的白乐天那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要比有情有义的周邦彦这句“拼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更加高贵?王观堂的《人间词话》写到哪里去了!
美成与稼轩一样,皆喜用典。然稼轩用典,思绪也,比如“生子当如孙仲谋”;美成用典,心绪也,比如“共剪西窗蜜炬”。山东大汉,有志报国,思绪联翩,一个个典故就像一块块石头似的搬入词中。江南才子,寄情男女,心绪涟漪,诸多典故犹如春雪融入细流。比起辛弃疾的生不逢时,周邦彦应该算是幸逢其时,既有艺术家皇帝识其才,又有京城第一美女缠其情。并且后来的离京游宦,又正好玉成了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京城风月构成其词一景,游宦羁旅又成一景,两者交相辉映。
“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鸿、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心绪如此丰富,情感如此细腻,不要说宋徽宗难以企及,即便是李商隐恐怕也要退避三舍。义山情中含志,美成只情不志,情得专注,情得柔婉。美成之情虽然不及柳耆卿的“晓风残月”那般大气,但其“拂水飘绵”般的细密,却也很容易让女人芳心悸动。料想在周邦彦与宋徽宗之间,李师师内心深处所钟爱的,应该是周邦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