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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胡亮
/编者按/
青年诗评家胡亮,凭借自己过人的才华和手艺受到诗坛的尊重和认可。
他集5年艰苦写作而成的99篇诗人诗评集《窥豹录:当代诗的九十九张面孔》,篇篇有味,精彩令人击节。
余光中、郑愁予、洛夫、昌耀、食指、北岛、芒克、多多、梁小斌、吉狄马加、张新泉、郑单衣、尚仲敏、臧棣、雷平阳、李少君、尹丽川、沈浩波、郑小琼……99位诗人,每篇一两千字,篇篇说到点子上,新颖,独到,说得漂亮。
即日起,封面新闻《宽窄》频道“浣花溪”专栏以“当代诗·面孔”为栏题,持续刊发胡亮评论99位诗人的文章。
顶上雪何谓?白发也。心头雪何谓?死灰也。
周梦蝶曾经说,顶上雪,可以染发精改之;心头雪,则非兼具“胭脂泪”、“水云情”、“松柏操”与“顶门眼”者不能改也。
他的语调,很轻,很淡,很慢,眼看就要入定,似乎只是为了说给自己的千耳。
然则,周梦蝶,何许人耶?
他是个遗腹子,从幼年,到中年,到晚年,先丧母,再丧妻,复丧子,其一生也,如同野水浮萍而剩山飞蓬。
周梦蝶
周梦蝶何许人耶?或云亦道亦释,或云亦儒亦侠,或云贾宝玉再世,或云苏曼殊李叔同重生。故而,周梦蝶不唯千耳千眼,亦有千万身,以至广大无穷。
其为诗也,有旧体,亦有新体,新与旧,往往茫然不可辨。
就人而言,就诗而言,就人与诗的合璧而言,周梦蝶乃是寒士也、情种也、隐者也、未出家之老僧也。
1955年,周梦蝶退役,迁居台北,先后在武昌街、长沙街等处摆摊鬻书,前后凡数十年。
据云,周梦蝶身着藏青长袍,手持僧灰提包,每日必飘然而来,有客则侧身对话,无客则端坐读书,眼不离经卷,耳不听莺燕,无俯无仰,无惊无怖,到点必萧然而去。
尤以五六十年代,其人其景,闲云野鹤,恍如街头的圣殿,直是红尘中的道场。
而在周梦蝶的内心,欲与理,独与兼,凡与圣,苦与空,每每相煎,必当成诗而后快也,必当成诗而后安也。先后之所著,计有《孤独国》《还魂草》《十三朵菊花》《约会》《有一种鸟或人》等集。
周梦蝶
先说其作为寒士的孤危之诗。
此类作品,其色暗黑,其言纠结,页页都是冷肃,篇篇都是苦痛,风格颇类唐人李长吉。来读《冬天里的春天》,“今夜,吉力马扎罗最高的峰顶雪深多少?/是否须髭奋张的锦豹在那儿瞻顾踌躇枕雪高卧?”可见寒士周梦蝶,自有“松柏操”。
再说其作为情种的热烈之诗。
此类作品,其色深红,其言婉约,页页都是珍惜,篇篇都是缠绵,风格颇类清人曹雪芹。
世间情种,勿如贾宝玉,情种传记,勿如《石头记》。周梦蝶耽读《石头记》,曾撰成读红散文集《不负如来不负卿》。
《石头记》,说的是木石之前盟,而周梦蝶,写的是雪火之苦缘。
诗人每感于神瑛与绛珠之情事,自己做诗,也不免常常借来相关典故。
哪些典故?以泪报恩也,胭脂也,袈裟也。来读《无题》,“谁教我是这样的我/谁教你是这样的你/我们在一册石头里相顾错愕”。爱吃胭脂的宝玉历百千万劫,而为周梦蝶,据云后者亦颇得若干兰蕙之眷顾,诗以外,可参读其《闷葫芦居尺牍》及《风耳楼小牍》。
此处可引来《答许丕昌》尺牍,“一瓢即三千。只此五字,已抵得一部爱经。”诗人之遇合,一瓢耶?三千耶?一瓢即三千耶?人海,苦海也,情海,亦苦海也,诗人不得不有悟。
来读《四月》,“谁是智者?能以袈裟封火山底岩浆?”再来读《红蜻蜓》,“直到/胭脂的深红落尽/胭脂的滋味由甜/而淡,而酸,而苦,而苦苦/而苦成一袭袈裟”。可见情种周梦蝶,自有“胭脂泪”。
再说其作为隐者的超迈之诗。
此类作品,其色嫩绿,其言率真,页页都是和蔼,篇篇都是澹泊,风格颇类晋人陶渊明。
周梦蝶曾几次暂停摆摊鬻书,先后隐于内湖、外双溪、永和、新店、淡水外竿和红毛城等地,得小木屋如得大千,如得万物,尽日享受竹树、山川、烟霞和安闲之美。
来读《四月——有人问起我的近况》,“眼见得/字越写越小越草/诗越写越浅,信越写越短/酒虽饮而不知其味”。再来读《七月四日》,“当我扶着锄头在豆畦间小憩——/一只紫燕和一只白鸽飞来/翩翩,分踞于我的双肩。”诗人也能“即事多欢欣”,无论豆畦,还是水田,无论紫燕白鸽,还是蜗牛萤火虫,相看而永无厌倦。
有时候“胭脂”也会来打个岔,来读《淡水河畔的落日——纪二月一日淡水之行并柬林翠华与杨景德》,“由柘红而樱红而枣红酱红铁红灰红/落日的背影向西/终于,销魂为一抹/九死其未悔的/胭脂”。可见隐者周梦蝶,自有“水云情”。
最后说其作为老僧的解脱之诗。
此类作品,其色介于有无之间,其言寡淡,页页都是清凉,篇篇都是空灵,风格颇类唐人王摩诘。诗人先学基督,再学老庄,终皈禅宗与佛教。
来读《水与月》,“是水到月边,抑月来水际/八万四千偈竟不曾道得一字”。再来读《率笔》,“一切都去了,于是/一切都来了。/于是,我深深深深地战栗于/我赤裸的豪富”。
还可参读《行到水穷处》《闻雷》《闻钟》《静夜闻落叶声有所思》和《空杯》——诗人亲受南怀瑾先生开示,乃作《空杯》,空杯可饮,其味甚佳,其中妙谛,难以言传也。
晚年周梦蝶不再遗世,乃重返人间,重返娑婆世界,既诙谐,又庄严,既热闹,又静穆,既烟火,又解脱,哪里分得清在家与出家、成灰与成佛、刹那与永恒。可参读《四行》《沙发椅子——戏答拐仙高子飞兄问诸法皆空》。
可见老僧周梦蝶,自有“顶门眼”。老僧不妨是情种,隐者不妨是寒士,即如《善哉十行》,又如《我选择——仿波兰女诗人Wislawa Szymborska》,从“我选择紫色。/我选择早睡早起早出早归。/我选择冷粥,破砚,晴窗;忙人之所闲而闲人之所忙”,到“我选择最后一人成究竟觉”,云云,谁又分得清其为寒士之诗耶,情种之诗耶,隐者之诗耶,抑或老僧之诗耶?
真实无瑕的周梦蝶,别有伤心怀抱,曾经大痛苦、大寂寞,却终于修得大清净、大逍遥、大欢喜和大圆满。此种怀抱,此种境界,当世不作第二人想。
前文曾有言及,周梦蝶也作旧诗,多为偈语,且引来两首作为本篇的结语。
1986年4月8日,诗人梦得五言短偈云:无我亦无人,无佛亦无法;空翠落空庭,谁闻复谁说?
2013年5月20日,诗人口占四言短偈云:当处出生,当处入灭;不离当处,而得解脱。
【作者简介】
胡亮
胡亮,生于1975年,诗人,论者,随笔作家。著有《阐释之雪》《琉璃脆》《虚掩》《窥豹录》,编有《出梅入夏:陆忆敏诗集》《力的前奏:四川新诗99年99家99首》《永生的诗人:从海子到马雁》。创办《元写作》(2007)。目前正在写作《片羽》《色情考》《涪江与唐诗五家》等著。应邀参加第二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2009)、第一届洛夫国际诗歌节(2009)、第二届邛海国际诗歌周(2017)。获颁第五届后天文化艺术奖(2015)、第二届袁可嘉诗歌奖(2015)、第九届四川文学奖(2018)。现居蜀中遂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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