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姮娥还记得父亲带她上山挖竹笋的那天。
山上的竹子近来无端少了许多,让这座姮娥推门即能望见的山稀了不少。一些族人为了避暑,弓着身背着箭矢连夜摸上山,有的甚至吃住在山上。每天早上从山林掠起的除了群鸟,还多了几簇炊烟。那天早上,姮娥从睡梦中醒来,看见父亲坐在门槛上,手里握着那把许久没用过的弓箭。姮娥走到父亲身后,望着他的脸。父亲抬起头,对年纪尚轻的姮娥笑了笑,一口烟渍牙出现在他那张抽惯水烟的嘴里。
这样的笑容让姮娥不太习惯。从她刚上族里的学堂起,她就不太喜欢父亲的笑容。然而这个地方太小了,不是姮娥想与父亲保持距离,族人就会真的认为他只是姮娥的舅舅。他们可是对姮娥的出生记得很清楚,姮娥刚从娘胎里出来,第一个抱她的就是眼前这个佝偻着腰,笑起来一嘴黄牙的帝俊,虽然几年前的帝俊形象还没现在这么砢碜。对父亲的事,姮娥从不打听,也没兴趣,更不知道学堂里那个老学究整天摇头晃脑讲述的就是他父亲的故事。姮娥出生以后,天越来越热,家门前的那块荒地以前是一条河。姮娥小时候还在那洗过脚丫子,洗着洗着天气就变热了,姮娥抬头一看,发现九颗火球在天上闪闪发光。
父亲连夜召集族人,商讨对付火球的方法。他知道其中八颗是由私自调换岗位的星辰变的。他无数次在黑夜里仰望星辰,每天都发现有八颗星辰天亮后还未熄其光芒,等到天亮后,正牌的太阳冷不丁看到一下子出现了这么多小伙伴,登时吓一跳,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于是狐疑地转动着脑袋,打量着天边的云彩和地上的景物,发现没错,这就是自己每天上班的地方。
商讨的办法就是让帝俊打造一把重愈千斤的弓箭,至于箭矢就是一根根削尖了的竹子。可惜帝俊吸烟吸坏了身子,对这把千斤重的弓箭莫可奈何,试了无数次都无法抬起来,更不用讲射日了。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另造一把重量轻许多的弓箭,帝俊试后,觉得无比趁手。不过这把小巧的箭射射鸟儿还可以,射日无异于痴人说梦。正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发现干涸的河床裸露出一把锋利的宝剑。
他们从没见过此物,大感新奇。几年之后成为姮娥老师的那个人一拍脑袋,说:“难道楚韦说的是真的?”年轻一辈听到这话都感到不明所以,只有帝俊等一些有过生活阅历的人才明白此话何意。多年前,族人中一个叫楚韦的人驾舟沿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一路往东,历经坎坷,终于在太阳升起的地方找到一把锋利的宝剑。然后又驾着舟沿路返回,逆水而行让他花费了很多功夫。于是他扔掉竹子做的橹,改用这把经太阳的热量打造而成的宝剑。不到一会儿,他就回到了故乡。正当他想把舟停靠在岸,让族人都来观看他这把宝剑的时候,舟却不小心磕到了一块石头上,于是扑通一声,他历经千辛万苦找到的宝剑就这样落水不见了。就在剑落水的那一刹那,在娘胎里多呆了半年之久的姮娥终于“哇”声一片,在众人准备放弃的时候出生了。
稍后楚韦也大叫一声,俯身拾起一块石头二话不说就在舟上刻了三道杠。闻声赶来的人中有一个是这叶扁舟的主人,看到此情此景,倘若打得过对方,也不会站在岸上独自心疼好几天,以至于没听到一句楚韦的解释。帝俊抱着刚出生的女儿站在岸上,笑着问这个去了大半年的冒险者有何收获。
“我寻到一把宝剑。”楚韦说。
“哦,那宝剑在哪呢?”帝俊问。
周围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
“在河里。”楚韦指了指脚下的这条河。
周围一阵笑声。
楚韦被笑声弄得有点不好意思,遂引众人看他在舟上刻的三道杠。众人大眼瞪小眼,瞪了若干时辰还是没瞪明白这几道杠和宝剑有何关系。经楚韦解释,他们才恍然大悟,齐声说道:“哦,原来宝剑落水了啊。”然后又是一阵笑声。楚韦在笑声中巍然不动,继续用石头在舟上划线,舟的主人看不过去,挤过人群,想制止对方。楚韦摆摆手让对方闪一边去,不要妨碍自己寻剑。可能用的力气过大,舟的主人一个趔趄,摔进了河,而那双刚穿的草鞋便这样留在了岸上。
楚韦把整个舟划满线后,又驾着舟往东而去了。“这个傻子,舟刻了几道线,他就跳了几回河,最后屁都没捞着。刚开始我们都以为他是在为自己的失败找补台阶,直到河水被太阳吸干后我们才知道他所言非虚。”老学究讲完这句话,课堂里流露出悲伤的气氛。
众人找到宝剑后,亲自登门向楚韦道歉。楚韦已经疯癫了数年,从那叶伤痕累累的扁舟上下来以后,他就没再说过话。这个以往无限量供笑料给族人们的开心果已经干瘪了。他们看着他在自家院子里摆满了水缸,水瓢,而水缸水瓢里没有一滴水,他手撑着枯竹,在院子龟裂的土地上掀起飞扬尘土。帝俊手握着宝剑,近前,把宝剑郑重地递到楚韦的手里,楚韦在锋利的宝剑中看到一张毫无生气的脸,吓得赶紧丢弃宝剑。众人看到宝剑插在水缸旁,从剑上滴落几滴殷红的鲜血。再看楚韦,跳进了水缸,蜷缩着身子不停地发抖,受伤的手指头很快染红了衣裳。
帝俊闭上眼睛沉默了很久,睁开眼睛以后说了一句话:“不射掉多余的日,我枉为人。”众人都被感染了,凝重的气氛让众人紧锁眉头。谁也没有说话,好像一说话就会打破这个好不容易能够凝聚人心的激动时刻,好像一说话人们就会登时泄气,从此再也打不起精神。他们跟在帝俊身后,队伍吸引了很多年轻人和老人的停留观看。那个时候姮娥还没上学堂,看到口臭的父亲带领队伍上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感到好玩,不禁拍起了小手。老学究说到这的时候,眼眶湿润了,他说在那天看到神的光芒与荣耀降临到了帝俊的身上。
“神的光芒与荣耀降临到我们身上。”他重复着。
这句话让学堂里活跃的气氛也收敛不少。不过在姮娥看来,这种气氛充满了虚伪,透着一股子虚假。她本想笑,又怕被小伙伴深受感染的眼神敌视,于是就学着他们的样子,端坐着,在脑海里想象着那个荣耀时刻具体是什么样子。想了好久,只有脑子生疼,对众人口中尊敬的帝俊的形象还是很模糊,只有想到自己的父亲时,想到那口黄牙和那张臭嘴时,父亲的形象才隐约分明起来。她不喜欢父亲的笑容,不喜欢父亲作为族长的笑容,那种笑容在多年后父亲坐在门槛边重新拿起那把弓箭时表现得尤为明显。如果可以,她倒希望父亲的笑容一直停留在她出生、楚韦归来时。
然而姮娥所厌恶的却是族人喜欢的。他们喜欢一种近似庄严的时刻,而父亲的笑容装饰庄严又最好不过。这可真让年幼的姮娥为难。不过好在有后羿和夸父在,不至于使课堂遁入乏味的渊薮。她用手拉拉前桌的后羿,后羿回过头来,又马上别过去了,姮娥很生气,捶打他的后背,后羿疼痛难忍,又不敢喝止她,只好强撑着,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姮娥在捶打的节奏声中发现了乐趣,就加大了力度,她倒要看看后羿这个王八蛋能装到什么时候。老学究的耳朵近来有些不好使了,以为课堂里响起的拍打声是飞鸟羽翼掠过烈日的炙烤声。
夸父胆子向来比较大,也不太买老学究的账,在如此严肃时分还在训练他的臂力。只见他把双臂抵在课桌上互搏,一时之间双臂难分高下,脸上汗如雨下。夸父这个人,崇尚拳头,爱慕暴力,对软弱的族长帝俊向来看不上眼,按他的话讲,射日多麻烦,只要追到太阳升起的地方,把太阳扼杀在睡梦中,岂不是事半功倍。这点和后羿的看法完全相反,后羿非常认同族长的做法,因为这种做法最经济,不需要追逐太阳,更不需要看太阳脸色,只需站在太阳升起的地方,一箭射过去,太阳就被射死了。
“你用什么射?”夸父质问。
“你用什么追?”后羿反问。
“我用脚追累了,用手追。”夸父说。
“我用宝剑射。”后羿说。
帝俊和队伍上山后,抬起那把弓,拿出那把剑,族人把前面遮眼的竹子伐去不少,山上开阔很多。大伙儿都不敢说话,目不转睛地望着蓄势待发的帝俊。天上九颗太阳分两排,上面五颗,下面四颗,时间每过去一秒,九颗太阳便往西转一圈。远远望去,好像有人踩在上面,驱动着这些太阳。
帝俊心里并无把握。他之所以能当上族长,就在于他的力气是族人中最大的,这在以往打猎过程中有所体现,无人可否认。但今时不同往日,而且太阳和那些猎物也不甚相同。他知道自己身负重任,只要有任何闪失,他的威信将一败涂地,甚至有可能永无翻身。别看现在这帮人虔诚地注视着他,围在他的身后忠心耿耿,但只要自己没把太阳射下来,这些人立马会找一个比自己力气大的人代替。
看这距离,射也不行,不射也不行,射的话宝剑肯定会落空,不射的话一时又找不到台阶给自己下。他知道刚才凝聚人心的气氛此刻还未消散,并将一直保持下去,直到他成功把太阳射下来为止。他想拖延时间,把时间拖到入夜以后,只要太阳下山,那他就有一夜的时间来思考对策。主意打定,他便把弓箭放在地上,把宝剑交给手下。族人感到很奇怪,不知道族长在打什么算盘。他决定等一会儿再向他们解释,这样就不会让人们发觉他事先已考虑周全。他靠在一棵树下,树干裂了皮,一滴油脂困住了一只觅食中的蜘蛛。他把油脂抠下来,放在眼前打量,蜘蛛在里面犹如困兽,四肢无法动弹,他感到有些后怕,忙丢在脚下,却看到蜘蛛依旧用眼睛瞪着他。
时间差不多了,不能再让众人心里揣着糊涂了。于是他从树干上站起来,好让每一个人都能听见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决定等傍晚时分再射日。”他提高了音量。
“为什么?”如他所料,每个人真的在问为什么。
“因为,太阳在傍晚的时候最弱。”他大声说道。
众人一听,刚开始云山雾罩,一会儿就全都醍醐灌顶了。傍晚的时候,太阳快下山了,温度也最低,可不就是最弱的时候嘛。大家都很佩服族长,他们觉得族长帝俊不仅是力量的象征,更是智慧的象征。帝俊身边的书记官适时地把族长的话记录下来,这些记载在芭蕉叶上的珍贵史料日后成为姮娥等人上课用的课文。那个时候,姮娥已经学会走路了,已经知道自己父亲的身份了,从她倚在门边望着父亲带着队伍哗哗上山的那刻,她就知道父亲的身份是枷锁,队伍越长,枷锁就越重。那天她看着队伍上山后,又看到父亲一个人从山上下来。此后她对父亲的记忆一直停留在父亲稍后带她上山挖竹笋的那刻。
父亲在阳光下靠近姮娥,张开嘴巴露出一口黄牙。这口黄牙那天早上姮娥刚见过,现在再见让她有些反感。不过她很快转怒为喜,因为父亲终于答应带她上山挖竹笋。她吃肉吃得有些腻了,看着父亲手下那帮人每天都吃竹笋,便也想尝一尝。很多事情,她都想不太明白,譬如为什么别人都不吃肉。有一段时间她甚至听过隔壁几个村子饿死过人,她的第一反应是“何不食肉糜”?她近来也有些发胖,看到其他女孩反手能摸到自个儿的肚脐,说不羡慕是假的。她对照着房里的铜镜试过,可是腰上赘肉太厚了,窗外飘来的一阵阵笋香,让她打定主意,从此以后真不能再吃肉了。
可父亲不同意,还说她傻。没想到今天父亲竟然同意了。她把后背从门框上抽离,把手送到父亲掌心。他们没带锄具,也没带箩筐,挑了一条小路摸上了山。山的另一边,队伍围成一个圈耐心地等待着族长。帝俊侧耳聆听,没有听到对自己的不满,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如果自己的做法不合他们的意,他们就会在背后说他坏话。这些他都知道。
姮娥第一次上山看到竹笋很开心。本来常年不下雨,竹笋难免死亡,不过好在茂密的竹林能抵挡住烈日的侵蚀,能够充分保障地下的水源不至枯竭。不过也有一些已经枯死了,还有一些叶子发黄。姮娥知道,如果继续任由天上有九颗太阳,不管竹子再怎么茂盛,最后无一能幸免:这些竹子和他们这些人,统统会死。不过现在她暂时无暇考虑这些,再说这些都是大人们的事,她一个小孩子只管考虑如何让这些竹笋的美味最大化就行了。竹笋在地里冒出尖尖的头,有些长出了绿叶,有些长得如姮娥一般高了,就是身子骨还不结实,轻轻一碰,立马歪到一边,姮娥赶紧扶正,吐吐舌头。父亲告诉她,那些没有冒头、还在地底下的味道才最佳,就是很难找。父亲让她用脚底试探土地,只要有东西硌脚,说明地底下就有竹笋。
她照做了,不过几次找到的都是石块。她想让父亲再教她些方法,父亲没有听见,她大声叫他,声音惊了群鸟。父亲看着掠过天空的翅膀,打了她一巴掌,让她小声点。姮娥摸着自己滚烫的脸,瞪着他,瞪着不好意思看自己的父亲。帝俊没想过自己会打女儿,更没想到自己会像一个被撞破心事的窃贼那样气急败坏。只是女儿的叫声大了点,自己怕引来别人的注意才会失手打她的吧。可是自己明明在这里,明明没做坏事,为什么怕被人发现。当他决定撒那个谎的时候,他的心就不如以往那般坚定了,而是有了缺口,不管是谁,都可以往这个缺口里丢一块让他心惊的石头,和几声能令他如惊弓之鸟般的弓弦之音。
山的另一边,他们并没发现他在山的这一边躲在竹叶丛中窥视着他们。他在心里一个劲儿地问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难道仅仅是因为自己口是心非,用了一个貌似高尚看起来无懈可击的借口离开了他们。
“我去山下闭目养神,等会儿才有力气。”就是这句话搅乱了他的心跳。
女儿还在瞪着自己,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只好把女儿的脸抱在怀里,用手摘去落在女儿头上的羽毛。他以为女儿很快会平静下来,没想到还是瞪着他。他不敢迎接女儿的目光。他想开口打破这个令人不安的沉默,一时又找不到好的由头。
不远处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射日比逐日好。”一个人说。
“逐日比射日好。”另一个说。
帝俊拨开竹叶,看到后羿和夸父在争吵,两人各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此刻他突然觉得能争吵也是一件幸福的事。他把两人招至身旁,经过打听,他们原来是在为太阳而争吵。他笑了,在心里骂这两人咸吃萝卜淡操心。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而且还在口头上对他们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抱负夸奖了一番。但后羿和夸父却不甚满意,他们想让族长亲口告诉他们哪种方式最好。
“射日需要很强的臂力,逐日需要很强的腿力。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帝俊有点不耐烦了,想快点打发这两个小王八蛋。
后羿听罢二话不说抢过族长的弓箭,随手捡了一根竹子,咻的一声,竹子在弦上,在空中,像流星划过,天上的九颗太阳抱在一块,吓得大汗淋漓。夸父也不甘示弱,一阵风似的不见了,再回来时,头发冒烟,喉咙生火。帝俊惊讶得差点昏过去,张大嘴巴看着这两个还未成年的族人。
他赶紧跑到山的另一边,把这件事告诉已经等待多时的族人。从那刻起,族人对族长的期望便如帝俊所预料的那样,落在了这两个后生小辈的身上。而帝俊还是好好当他的族长,每天食肉糜。
后羿和夸父每天争吵,现在居然在老学究的眼皮子底下打了起来。一个说射日好,一个说逐日好。让好好的一堂教育课生生变成体育课。要不是看在这两个小兔崽子有族长撑腰的份上,老学究早就让他们吃大耳刮子了。
“只有一把宝剑怕什么?我们可以再沿着河去太阳升起的地方找。”后羿拍着胸脯说。
“哪里还有河?”夸父反问,“既然都要去太阳升起的地方,为什么不干脆在升起的地方就把太阳掐死?”
“没河就不知道怎么找宝剑,找不到宝剑就射不了日,而且没河同样去不了太阳升起的地方,去不了就无法掐死太阳。”老学究一语惊醒梦中人。
夸父和后羿一听,双双瘫倒在座位上,像只斗败公鸡,没了生气。
姮娥用手捂住耳朵,不去听。
不管逐日,还是射日她的兴趣都不大。她已对这片生养她的故土没了感情,也许从父亲打她那天起,她就决定离开此地。她已经无法再忍受周遭的一切:在人前装腔作势的父亲,动不动就打架的后羿夸父以及天气越热叫声越欢的蛤蟆。有时她甚至觉得最纯粹的只有老学究一人。别看他每天说些让人反感的话,但能把这些话重复这么长的时间还不会让自己讨厌,何尝不是人生的至高境界。
她喜欢纯粹且境界高的的人。在为太阳而争吵。他笑了,在心里骂这两人咸吃萝卜淡操心。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而且还在口头上对他们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抱负夸奖了一番。但后羿和夸父却不甚满意,他们想让族长亲口告诉他们哪种方式最好。
她喜欢纯粹且境界高的的人。
趴在芭蕉叶上的蛤蟆又叫了,放学了。她从座位上站起,第一个走出了教室,蛤蟆跳到了她面前,不咬人,净膈应人,她有点想吐。背着的书包在奔跑中豁了口,里面记载了她父亲很多事迹的芭蕉叶掉了出来,她没有去捡,而是让它们随风而逝。后面传来后羿的声音,他大喊着提醒她课文掉了。她捂住双耳,试图抵挡外界一切不相干的声音。可是后羿的声音愈来愈响。这个声音提醒她还在这里,提醒她这辈子都无法离开此地。
她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感到很难过。她不想回家,不想见到父亲那张能够快速转换的脸。她感到很奇怪,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同时拥有两种乃至多种面孔。在有人的时候是一个样子,在没人的时候又是另一个样子。已经到晚上了,惨白的月光抻长了她的影子,她从书上看过一个在月圆之夜吃药能够升天的法子。不过老学究说那是诓人的。她还听说有个老商先生会御风术,学了御风术也可以飞天。只要能离开这里,不管是吃药还是练御风术,她应该都会义无反顾。
再过几天,父亲就要把她许配给夸父和后羿中的一个了。条件是谁能把多余的太阳射掉/摘下,谁就能娶她。后羿和夸父平时用来逗趣儿还凑合,让她与他们中的一个生活一辈子,想想就膈应人。
族人们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射日/摘日准备。人们在所有月光能照到的地方都架设了水缸,只要后羿和夸父中的任何一个把多余的日头干掉,天上就会降下瓢泼大雨,到时持续数年的炎热将会成为历史,那条河流也会重新出现在族人的面前。久不露面的楚韦也出现了,坐在一个巨大的水缸里,头上戴着一片荷叶。看他的神情,好似从未疯过。
族长帝俊站在人群中间,左手边是手持弓箭的后羿,右手边是一身腱子肉的夸父。让这两个未成年人承担成年人都未必能承担的重任,族人们刚开始是拒绝的。经过帝俊多日来的不断游说,族人们终于同意了。这全得归功于博学的老学究,是他从那些故纸堆里找到了数条未成年人也堪当大任的依据,才最终说服顽固的族人们。
老学究握着笔的手在发抖,“我们这样虚构历史真的好吗?”
“如果后羿或夸父真的完成了射日重任,就不算虚构。”帝俊打消了老学究的疑虑。
帝俊现场重申了一遍获胜者的奖品。说实话这个奖品的含金量并不高。好在姮娥未到现场,不然看到族人们对她这个奖品反应如此寡淡,说不定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后羿和夸父说实话也不是奔着奖品去的,在他们的心里,一直有一个伟大的梦想。这个伟大的梦想在很久以前是补天,在不久以前是御风而行,到了如今,则是射日或者摘日。与其说是时势造就梦想,不如说是梦想造就时势。他们虽然识字不多,学习也不甚了了,但经过老学究每天连珠炮似的传授,也大抵知悉了祖上的丰功伟绩。现在上天给了他们一个机会,只要他们能消灭天上多余的日头,他们的后人就会像他们现在膜拜祖先一样崇拜他们。
想到这,天上的九颗太阳好像更亮了。他们笔直地站在族长两边。对这个佝偻着腰,牙齿掉得差不多的族长他们向来虽不太恭敬——对他那个骄横无礼的女儿也没什么好感,不过对方终归给了自己这个机会,应该态度端正一些才是。
所有人都到齐了,唯独姮娥没到。此刻她正站在父亲打她的那片竹林,旁观这场吸引了整个族群的比赛。竹林现在被她砍伐一空,就快成为一座秃山。当她被父亲掌掴了一巴掌后,她每天晚上都会上山砍伐竹子。既然她可以因为挖竹笋而受到父亲虐待,那她也可以为了撒气而虐待竹子。她知道这有些说不过去,不管如何都不能把气撒在这些竹子身上。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射日成功,竹子很快便会重新长出来,如果摘日失败,就算有再多的竹子到头来还是会死。
横竖是一死,还不如自己动手。她没找到书上记载的仙药,只能照着自己的理解练习飞天术。她披着一片巨大的芭蕉叶,芭蕉叶上几只呱呱叫的蛤蟆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要后羿射出那支箭、夸父拔腿逐日,她就会利用傍晚呼啸而至的晚风起飞,到时她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去往月亮,飞往星辰。
他们在等待傍晚的到来。族长帝俊曾经说过,太阳在傍晚的时候最弱,不仅最容易射死,也最容易追到。他们从早上等到中午,吃了一顿简易的午饭后,继续等待着。族长觉得在众人面前食肉糜影响不好,于是就和群众深入打成一片,改吃竹笋,坚硬的竹笋让他吃得龇牙咧嘴。
九个日头很快偏西了。后羿和夸父已经准备好了。当人们的影子被碾长数倍后,后羿咻的一声,宝剑离了弦,飞到一半,被烈日融化在空中,变成灰烬洒落于大地。而夸父也在后羿射日的那刻不甘示弱,拔腿便往西跑。坐在水缸里的楚韦看不过去,站起来大喊,“跑错了,跑错了,太阳在东边。”后羿见自己一箭射空,不服气,拿起事先准备好的其他箭矢挨个射了出去,最后都失败了,于是趁众人不注意,悄悄摸出人群,自觉地履行属于一个路人的围观。人们都在等待夸父的归来,他们没去注意夸父逐日的大路,对路上卷起的尘土也视而不见,而是仰着脖子盯着太阳。只要多余的太阳不见了,就能说明夸父成功了。他们等啊等,看啊看,最后有的人得了落枕,有的人得了僵直性脊椎炎,他们都为这块土地、这抔黄土献出了自己宝贵的健康。老学究一边不停地记录,一边感动得老泪纵横。
最后夜幕降临,太阳下山,他们以为夸父成功了,最后才知道原来是天黑了。而姮娥在后羿射日的那刻以为能飞起来,没想到由于太胖挂在了悬崖边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好拉下脸皮放声呼救。几日后,后羿他们在课堂里收到了新的课本,其中有一篇课文如实记叙了夸父的事迹——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后羿看到后,也寻思着让老学究为他写一篇《后羿射日》的故事,他觉得故事应该丰富一些,不能像夸父那样只有几句话就结束了,最好把整日做飞天梦的姮娥也给加上。
主持人的话
林为攀的这篇小说糅合了神话、武侠、校园文学,把后羿射日与夸父逐日的故事拼贴在了一起,想象力放纵,带有一些无厘头的性质,同时又能看到鲁迅、余华、马尔克斯等经典作家的传承。譬如姮娥的父亲那满口烟渍的形象中,就有一种余华式的幽默,又像是从鲁迅《故事新编》中冒出来的,让聪明的读者会心一笑。小说最后,老学究一句关于“虚构历史”的话,又使这篇作品有了元小说的性质,从文本内部对文本的合法性,也对“历史”进行严肃的发问,小说的层次由此更为丰富。“拼贴”原本就是传统神话的生成方式之一,《逐日》可谓在戏仿中见深度,是此类尝试中的佳作。
——索耳
本文刊载于《青春》2017年第6期
杂志征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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