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雅词至周邦彦而集大成，唐圭璋所谓“北宋婉约作家，周最晚出，熏沐往哲，涵泳时贤，集其大成”者如是。又周词发蹈在前，姜夔、吴文英扬波其后，逮至史（达祖）、蒋（捷）、周（密）、王（沂孙）、张（炎）等人副翼其后，方成“譬之于乐，舞箾至于九变，而词之能事毕矣”（汪森语）之面貌。

姜、吴二人出于清真又分流精深，后世词坛十之八九者皆在二人家法之中，历代名家作手往往引奉先诗，论其词者无数。但个中泛论零散，间杂褒贬，笔者略阔前言，分作二篇，欲尽姜、吴词之全貌，此文旨谈姜夔之《白石道人歌词》。

姜夔词中四声之清冽

• 姜夔《白石道人歌曲》

姜夔词集名《白石道人歌曲》，六卷另附别集一卷，存词八十余首。其中有祀神曲《 越九歌 》 10首，词调令、慢、近、犯17首，琴曲《古怨》1首，《 越九歌 》有注律吕，17首有注工尺谱，同时，《白石道人歌曲》亦是迄今为止，唯一传续宋乐曲调的词集。

而至张炎《词源》出，白石词始有“清空骚雅”一说。（张炎）先云“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词源》）后又云“不唯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词源》），故后世诸家，皆从“清空骚雅”以论姜词，清空大体从声乐所见，骚雅大体则从词章中所见。

• 姜夔自度曲中“平入”韵的清冽声容

姜夔仄韵自度曲多用“平入”声以结韵，如《霓裳中序第一》一阕：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飘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霓裳中序第一》下阙

同时，这首词又有一段后记：“唐代詩人白居易《霓裳羽衣舞歌》云：散序六奏未動衣，陽臺宿雲慵不飛。中序擘騞初入拍，秋竹吹裂春冰坼。自注云：散序六遍無拍故不舞，中序始有拍，亦名拍序。”很明显，《霓裳曲》的音节态度是“秋竹吹裂春冰坼”

王骥德曲律中提到：“四声者，平、上、去、入也。平谓之平，上、去、入总谓之仄。曲有宜于平者，而平有阴、阳；有宜于仄者，而仄有上、去、入。乖其法，则曰拗嗓。盖平声声尚含蓄，上声促而未舒，去声往而不返，入声则逼侧而调不得自转矣。”（《曲律》卷二《论平仄》第五）

盖入声短促逼侧，平声声尚含蓄，去声劲远，此词韵中全以“去入”“平入”交用兼用，便能形成这种“秋竹吹裂春冰坼”清冽激劲的音容态度来（当然不是全因此而成）。此外，如姜夔的《暗香》、《疏影》也是如此，记《暗香》上阙于下：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暗香》上阙

记《疏影》上阙于下：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疏影》上阙

姜夔在两词自注云“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我们注意到，这两阙词通过四、六句的搭配，实际上是音节非常谐婉的，但是通过“平入”韵的使用，又使得曲调中凭空多一段清劲。

又另一首自度曲《翠楼吟》也是一般无二的：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翠楼吟》上阙

词中初赐、歌吹、高峙、飞翠、风细等平入韵的使用，让谐婉的旋律每到句尾又生出一股坳劲来。

杨万里所称姜夔词之“裁云缝雾之构思，敲金戛云之奇声”，抑或是张炎所谓的“清空骚雅”，即是词章（醇雅）与声律（清冽）相得益彰的结合。

姜夔词章法之清劲

• 姜夔词取径江西诗风

于声律之外，姜夔之清劲则多在于笔法疏阔。姜夔以江西诗法入词，以江西诗中的枯瘦坚涩，来补词中雅醇流媚。比较有代表性的是姜夔的《浣溪沙》：

雁怯重云不肯啼，画船愁过石塘西。打头风浪恶禁持。●春浦渐生迎棹绿，小梅应长亚门枝，一年灯火要人归。《浣溪沙·丙辰岁不尽五日吴松作》

词中上阙云，画船“愁过”，上则有“雁怯”之重重阴云；前则又有“风浪”打头。这种非常简单的句法与疏涩的取景，有非常明显的江西诗味。

• 姜夔词脱胎于稼轩

姜夔、稼轩一是雅词宗主，一是“公认”的“豪放”大家，看似毫无干系，但实际上姜夔词法多有从稼轩出之。周济云：“白石脱胎稼轩,变雄健为清刚,变驰骤为疏宕。盖二公皆极热中,故气味吻合。辛宽姜窄,宽故容藏,窄故斗硬”（《宋四家词选》序论）；又谭献云“白石稼轩，同音笙磐，但清脆与镗异响”（《复堂词话》）又麦孺博说:“(白石)浑灏流转,脱胎稼轩。”（《艺蘅馆词选》）

今人有驳斥“脱胎”一说的小文《小议“白石脱胎稼轩”》，然其文竟以情怀而非以笔法、章法为论，可谓缘木求鱼，允为胡说。我们谈风格继承有三层，第一层汲汲字面，第二层则正反章法，第三层则他山攻玉。

姜词《暗香》：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暗香》下片

辛词《瑞鹤仙》：

寂寞。家山何在？雪后园林，水边楼阁。瑶池旧约，鳞鸿更仗谁托？粉蝶儿、只解寻桃觅柳，开遍南枝未觉。但伤心、冷落黄昏，数声画角。《瑞鹤仙》下片

辛词以‘寂寞’起笔，因问“何在”而目遍，“雪后”、“水边”则起忆“瑶池旧约”，又因“不在”而 “难托”（仗谁托），后又下“粉蝶儿”句一实景，结尾“冷落黄昏”刷色而出。

姜词则以路遥之孤塞、夜雪之清冷托住江国之“正寂寂”，又因“寂寂”而有“孤饮”（翠尊），因“独饮”而忆“红萼”，后又下“携手处”句一回忆中的实景，最后又翻出“片片吹尽”刷色一笔。

二词章法正反两出而同源，虚实策应则貌离神合，此不谓“姜词脱胎辛词”乎？

结言

姜词因度声律、取法江西，故能一洗雅词流媚，故凭“清空骚雅”而别开生面。汪森云：“短长互见，言情者或失之俚，使事者或失之伉。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练，归于醇雅”（《词综》序），朱彝尊又云“填词最雅，无过石帚。”（《词综发凡》）

当然，姜词并非无穷好，即便是衣被词坛千年，但也有崇典雅者之通病，故脱胎于稼轩，又不如稼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