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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柳永起初并不叫柳永。
柳永的长兄名为柳三复,典出《论语·先进》:“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南容反复读“白圭”之句,孔子便把自己兄长之女嫁给了他。三复,既是书读多遍之意,也是谨言慎行之意。
柳永的仲兄名为柳三接,典出《周易·晋》:“康侯用锡马蕃庶,昼日三接。”“昼日三接”指一日之间被多次接见。三接,是受到礼遇和重用的意思。
柳永原名柳三变,典出《论语·子张》:“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柳永的父亲为他取名为“三变”,是希望他既有庄重之仪表,又有温和之性情,同时还有威严的品格。
尽管知道这段历史,我却还是想称他“柳永”。因为每次提到“三变”这个名字,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柳家世代为官的荣耀,想到武夷山下三复、三接、三变这三兄弟被称为“柳氏三绝”的风光,想到一门多进士的辉煌。而柳永,自从他离开家乡福建崇安(今福建省武夷山市)之日起,这一切,都像是武夷山上缭绕的云雾一样,一点一点消散了。
柳永,才是他。
02.
公元984年,也就是大宋王朝建立的第二十四个年头,柳永出生在山东费县,但这里并不是他的家乡。柳氏祖籍山西,后柳永的祖父被任命为沙县县令,于是举家搬迁至福建,福建崇安就成了这个家族的桑梓之地。
柳永的父亲柳宜曾是南唐的一位官员,南唐灭亡后,柳宜供职北宋。柳宜在山东为官多年,柳永就出生在这一时期,后在山东、京城、扬州间长大。直到柳永十三岁的时候,柳宜晋升为国子博士,迁任京城,久不能归乡,母亲在家中甚是想念,他拜托弟弟带着自己的画像和孩子们回家省亲,柳永这才到了自己的家乡。后来,“柳氏三绝”扬名福建。
有人说柳永一辈子都在秦楼楚馆里吟咏风月,那他一定没有读过柳永在十三岁时写的那篇只有一百余字的文章。
父母养其子而不教,是不爱其子也。虽教而不严,是亦不爱其子也。父母教而不学,是子不爱其身也。虽学而不勤,是亦不爱其身也。是故养子必教,教则必严;严则必勤,勤则必成。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
——《劝学文》
写“劝学”文章的人很多,就宋朝来说,除了柳永还有朱熹和王安石。然而,无论是朱熹的“勿谓今日不学而有来日,勿谓今年不学而有来年”,还是王安石的“读书不破费,读书利万倍”,我觉得都不如柳永的“养子必教,教则必严;严则必勤,勤则必成”来得犀利而深入骨髓。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竟然看到了教育的重要性与修身的必要性,前途无量。
有人说柳永的词里永远都是女人的杏眼朱唇,永远都是缠绵与别离,那他一定没有读过柳永十五岁游览家乡中峰寺时作的那首诗。
攀萝蹑石落崔嵬,千万峰中梵室开。
僧向半空为世界,眼看平地起风雷。
猿偷晓果升松去,竹逗清流入槛来。
旬月经游殊不厌,欲归回首更迟回。
——《题中峰寺》
那千峰万岭、石落崔嵬的雄伟,那半空为世界、平地起风雷的深奥,那猿偷晓果、竹逗清流的灵动,那经游不厌、回首更迟的淡然,柳永也曾豪迈和阔大,且不向唐人逊色半分。
03.
公元1002年,柳永走出武夷山,准备经杭州奔东京汴梁(今河南省开封市)参加礼部考试,然后像他的祖父、父亲和叔父一样,延续这个官僚士族家庭的命脉。
可是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一到杭州,就被这里的湖光山色和都市繁华给迷住了。仿佛钱塘江的潮、西湖的荷、喧闹的车马、以及勾栏瓦肆里的丝竹都向他发出了同一个声音:“留下来吧,留下来吧。”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望海潮》
柳永一面想永远留在这一片繁华里,一面又割舍不掉心中那个出仕的念头,正左右为难间,他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做幕僚。这或许是成就这两方面的一个折中的办法,于是他想去扣响两浙转运使孙何家的大门。可是孙何家门禁森严,像柳永这样的一届布衣很难堂而皇之地走进去。在这样的情境下,柳永填了这首《望海潮》,从历史、地理、自然、经济等各个方面细数杭州城的美好。
关于那句“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还有这样一个故事:据说,后来这词一直流传到北方,而“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江南盛景让生长在塞北大地的金国国主也醉倒在无垠的旖旎中。再后来,金国起投鞭渡江之志,便有了靖康之耻,便有了大宋的倾颓。
宋人谢处厚曾作诗道:“谁把杭州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哪知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里愁。”
把一场侵略战争归结在一句诗词上,当然有些耸人听闻,不过这不得不说明柳永笔下的杭州,太美了。
柳永填了这首词,交给当地有名的歌女,让她在孙何宴饮时演唱。虽然孙何最终也没有接受柳永,不过这一唱,柳永便名噪一时了。
04.
几经辗转,柳永终于来到了京城,这时距离他离开家乡已有六年了。他依然不急于应试,而是把所有的心思都献给京城热闹而斑斓的生活。
“变韶景、都门十二,元宵三五,银蟾光满”,这是元宵节时皇帝与民同乐的欢腾;
“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这是清明时节郊外踏青的悠闲;
“莫道千酬一笑,便明珠、万斛须邀”,这是大都市特有的纸醉金迷、灯红酒绿。
柳永有些迷醉了。
公元1009年,春闱开科,柳永踌躇满志地走进考场。“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待恁时、等著回来贺喜”,他好生自信。可是这一次,柳永落榜了。柳永的落榜,并非如杜甫一般是遭人算计,而是他的文章确实与那个时代的主旋律背道而驰。《宋史·真宗本纪》中记载,宋真宗当时对文人的要求是“读非圣之书,及属辞浮糜者,皆严谴之”。柳永的文章,当然属于浮糜一类。
柳永有些不服气。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鹤冲天》
很偶然,他落榜了。即便是圣明的时代,也总会有贤才被埋没,他该何去何从?既然没有好的机遇,何不纵情享乐?做一个风流才子,即便身为布衣,也不逊色于王公卿相。青春不过片刻,功名算什么?不如杯中的酒和嘴里的歌。这首词里,有傲气,有怨气,有不服气,也有凌人的盛气。
没过多久,这首词便被同样为“文艺青年”的宋仁宗读到了。仁宗皇帝本就喜儒雅而恶艳俗,对柳永之流没有好感,这次,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又平添了许多不快。难道大宋王朝的功名在他柳永的眼中就这样一文不值吗?
柳永呢,虽有傲气、怨气、盛气,却不小气。过了两载,当时的落榜之痛减轻了一些,他又开始翘首期盼下一次会试的到来,“是非莫挂心头。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可他哪里知道,曾经一时的牢骚话却改变了他的一生。
几年后,柳永再次应试,幸得中第。可等到进士放榜时,仁宗皇帝瞧见了“柳三变”的名字,一下子就想起那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于是怒上心头,随口一句“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就为柳永的仕途画上了句号。
柳永奉着这道“口谕”,从此开始了他“浅斟低唱”的生活。
05.
从那时开始,他成了“奉旨填词”的柳三变,成了各种青楼妓馆里的常客,成了歌姬舞妓们温柔乡里的多情文人。
你尽可以说他风流、浪荡、狂放不羁,却不能说他淫邪。依我看来,柳永与这些歌妓舞姬们之间是再真挚不过的感情,是同为社会底层的小人物间的相互取暖。就如同当年白居易在江州的江畔遇到琵琶女,一个是落魄的文人,一个是可怜的弃妇,用诗歌和琴声彼此安慰罢了。只不过,柳永来得更放肆。
柳永的性格里,有着不可回避的懦弱。他既没有韩愈一般屡败屡战直至胜利的执着,也没有孟浩然那样“穷则独善其身”的豁达,在挫败面前,他选择了逃避。可是逃向哪里呢?怕是没有一扇门愿意为一个被皇帝封杀、前途几乎是条死路的落魄文人敞开。唯有那些烟花陌巷、勾栏瓦肆,不介意他是否中了进士、是否有伟大的梦想,而是单凭一阙词,就把他奉为上宾。
在封建社会里,这些歌妓舞姬从来没有人格、尊严和自由,是最被人不齿的一群人。然而又有几个人生下来便愿从事这样的行业呢?她们或因命运的无常、或因阶级的压迫,成为了连自己都不愿成为的一种人。可一旦她们成为这种人,人们就懒得去想什么命运和阶级,直接给她们贴上一个“低贱”的标签。
唯有在柳永的眼中,她们的身上没有任何标签,他待她们就像朋友和爱人一样,她们能够感受到本应该属于她们的人格、尊严和自由。柳永从不像其他人一样俯视她们,而是完全与她们互付真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雨霖铃》
秋后的蝉叫得那样凄凉,傍晚的长亭又添了几分惆怅,雨初停。城门处有为他设下的宴席,但他却没有畅饮的情绪。想多停留一刻,船家却不等人。相互握着的手还是不忍分开,眼里尽是离别的泪,想说些什么,却全都是哽咽。念及此次离别,便是千里之隔,她在京城的繁华中忍受寂寞,他要到楚地的空阔中独咽思念。自古以来,离别最是伤情,更何况是在这清冷的深秋时节。今夜他喝下了酒,明天会在哪里醒来呢?大概是杨柳岸边与晓风残月吧。从此,一切良辰美景对他来说都是形同虚设,她不在他身边,他又同谁分享呢?
柳永在离开京城时填下这首词给心爱的歌女,其中的不舍难以言喻,这难道不是真情吗?
这一走,柳三变便真的走了。大概是他自己也觉得“三变”这名字除了父亲当初寄予的“君子有三变”的寓意外,也象征着太多变数、太多变迁、太多变故。当他再一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时,他叫柳永。
06.
从公元1024年他离开京城开始,柳永漂泊不定的生活也就开始了。公元1029年,柳永回过一次都城汴梁城,这里繁华依旧,但故交零落,物是人非,柳永又带着他的无奈与伤心前往西北长安。后来流寓成都,“锦里风流、蚕市繁华”,再后来是湖南,湖北……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少年游》
长安古道,高柳乱蝉,夕阳秋风,天幕低垂,道不尽的是羁旅的哀愁,是岁月的沧桑。青春啊,像天边的云一样杳无踪迹,那旧日的期望如今在哪里?寻欢作乐的兴致早已淡漠,把酒言欢的朋友零落萧索,一切都不似少年时光了。
谁说柳永尽是轻浮?他还有我们不曾见过的深沉。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八声甘州》
不知道是所有悲伤的情绪都生长在秋天,还是悲伤人的眼里尽是秋天。这里的“秋”是风霜渐紧、斜阳残照的凄凉,是残花败叶、万物萧条的肃杀,是时光荏苒、年华不再的苍老。这里的“秋”,也是对故乡的思念,对漂泊的慨叹,以及有情人间的彼此挂牵。
从“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到“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再到这一首“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柳永生命里的“秋”,太长,又太凉。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蝶恋花》
终于不是秋了,然而这里的春却比秋还要荒凉,依然是危楼高天,依然是斜阳细风,依然是无限的哀愁。一千年过去了,最深、最痛的思念依然是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然而,我对这首词印象最深的并不是这一句,而是“疏狂”两个字。“疏狂”是真心且凉薄,是热闹且寂寞,是愁苦且高歌,是困顿且欢乐。
07.
公元1034年,仁宗特开恩科,对历届科场沉沦之士的录取放宽尺度,已五十岁的柳永闻讯赶来京城,要为少年时的理想再拼搏一次。这一次,命运终于对他有所眷顾,柳永中第了。
及第后的柳永做过团练推官,做过泗州(今安徽省泗县)判官,做过著作郎,做过太常博士,最后改任为屯田员外郎,因此世人称他“柳屯田”。在柳永为官的近二十年间,有太多人因倾慕他的才华想要推荐、提拔他,但这样的好机会却又因为各种借口被搁浅。拒绝他的理由千千万,其实,都不过是那两个字——从前。
公元1053年,柳永与世长辞。
08.
柳永是最不幸的。这种不幸不是蹉跎一生,不是宦海沉浮,也不是壮志未酬。论及这些,柳永的不幸还够不上那个“最”字。
柳永的不幸在于:像他这样一个堪称伟大的文人,正史传记里竟没有他一笔。“宁立千人碑,不作柳永传”,说不好他是败给了自己的“疏狂”还是败给了这世间的凉薄。
柳永也是最幸运的。他不被朝廷认可,也不被正史认可,可那又怎样,他的词被天下认可。
宋代的叶梦得在他的《避暑录话》中说,他在丹徒(今江苏省镇江市)做官时曾遇到一位从西夏归来的官员,两人谈到柳永的词时,那个人说:“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如果那个时代有“流行天王”一词,那应该非柳永莫属了。
没有了正史的定论,柳永更加“疏狂”了。他可以是那个“奉旨填词”的柳三变,可以是那个风流的“白衣卿相”,可以是那个写《鬻海歌》为民请命的“柳屯田”,也可以是歌妓舞姬们口中“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的柳七。
李安在导演《卧虎藏龙》时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把青冥剑。”导演《绿巨人浩克》时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绿巨人。”而《断背山》上映的时候,他又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背山。” 其实,每个人心中又何尝没有一个柳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