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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显
陆游是个受时代陶熔而又同时努力陶熔时代的人物,虽然最后理想破灭,在人生舞台上引吭高歌的,只是一曲悲壮的“国殇曲”。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浙江山阴(今绍兴)人,南宋四大诗家(尤袤、杨万里、范成大、陆游)之一。他出身于一个由“贫居苦学”而仕进的世宦家庭。祖父陆佃是王安石的学生,当过尚书右丞;父亲陆宰,官朝请大夫,直秘阁。陆游诞生的第二年,金兵攻陷宋朝首都汴京(今河南开封),他随父逃归故乡山阴。他后来曾这样回忆道:“绍兴初,某甫成童,亲见当时士大夫,相与言及国事,或裂眦嚼齿,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杀身翊戴王室。虽丑裔方张,视之蔑如也。”《跋傅给事帖》这些对少年陆游的思想产生非常深刻的影响,使他从小就立下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观大散关图有感》的雄心壮志。
陆游从小表现出了对文学的热爱,十三四岁的时候,“偶见藤床上有渊明诗,因取读之,欣然会心。日且暮,家人呼食,读诗方乐,卒不就食”《跋渊明集》。青年时代,他曾师从江西派诗人曾几学诗,得到不少启发,同时又从前代大诗人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岑参等人的诗作中汲取滋养。中年入蜀以后,前线火热的军营生活提供了新的天地,使他能够直面人生,突破江西诗派的局限而发现诗歌的三味,诗风发生了很大变化。
大约二十岁时陆游与表妹唐琬结婚,夫妻感情甚笃,可是母亲却不喜欢这位儿媳。在封建礼教的压迫摧残下,终于棒打鸳鸯,夫妻离散。这件事使得陆游在精神上受到很大的打击,曾在十年后的一次偶然相遇中写下 了《钗头风》词以寄深情,此后多次赋诗怀念,直至老年还写了有名的爱情诗《沈园》。
绍兴二十三年(1153),陆游二十九岁时到临安参加进士考试,名列第一,然而在第二年的复试中,却因他名列于权相秦桧的孙子秦埙之前,又喜论恢复,被黜落第。直到秦桧死后,他才得到起用,出任福州宁德县主簿,不久调回朝廷,历任敕令所删定官、大理寺司直枢密院编修官。孝宗即位后,主战派占了上风,张浚以右丞相兼枢密使主持北伐,他对陆游十分赏识。但很快北伐失利,隆兴和议签订,张浚被解除职务。不久前刚刚调为隆兴府通判的陆游也被扣上“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宋史》本传)的罪名,罢黜归乡,一住就是五年,直到四十六岁时出任夔州通判。入蜀壮游,陆游开阔了眼界,了解了民风民情,他一路上饱览了雄丽的山川景色凭吊了屈原、李白、杜甫等诗人的遗迹,把经历见闻写入《入蜀记》六卷。
乾道八年(1172)二月 ,应四川宣抚使王炎之请,入幕襄理军务。陆游到了南郑前线,感到非常兴奋,从此生活与创作都出现了一片新天地。铁马秋风、豪雄飞纵的军旅生活,使他的怀抱不禁为之一开。他身穿戎装,置身金戈铁马间,写出了许多热情奔放的爱国诗篇。但不久王炎调回临安,陆游也被调至成都担任安抚司参议官的闲职,并先后到蜀州、嘉州、荣州代理地方官职务。在失望之余,他把时光多半消磨在歌儿舞女、酒宴应酬之中,藉此忘却痛苦。淳熙二年(1175),范成大任成都府路安抚使兼四川制置使,请陆游担任参议官。他们本是文字之交,旧友异地相逢,常在一起饮酒酬唱,甚为欢快。因不拘礼法,被同僚讥为颓放,索性自号“放翁”。陆游在川陕九年,祖国的山川形势、风土民情丰富了他的生活体验。特别是在南郑前线,他接触到许多边防战士和“忍死望恢复”的“遗民”,这使他的精神一振,境界大开并将富有生活实感的爱国激情倾注于诗词文章中。
这是他创作上收获最多的时期。陆游对这一创作阶段很珍视 ,觉得“诗家三昧忽见前”,于是将全部诗作题名为《剑南诗稿》。淳熙五年(1178) ,五十四岁的陆游奉诏回朝,担任提举常平茶盐公事,但不久就被弹劾,罢职回乡。此后近三十年间,虽几度出任公职,但为时不长,大部分时间过着比较清寒的乡野生活。他一方面与乡民亲切交往,从而对农村生活有了较深的理解; 一方面优游山水,赋诗作词,在大自然山水中寄托自己的情怀,排遣自己的愁思。但是,他期望抗金北伐的热情始终不曾减退,常常在梦里都想着打到了北方,收复了失地,平时则看到一幅画、几朵花,喝上几杯酒,听了一声雁叫,都会激起他的满腔心事。正因为这种心情,他才在嘉泰二年(1202)以七十八岁高龄又一次复出,并为主战的权臣韩侂胄写了一些颂扬文字。但直到去世,他也没有盼到北伐的胜利。嘉定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按阳历算已入1210年),八十五岁的陆游一病不起 ,在临终前,他留下了一首《示儿》诗:“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无论是早年的“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孥”《夜读兵书》,或是中年的“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抑或是晚年的“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老马行》,都始终纠结着上述两方面的情绪。而且,这两者相互激荡:愈是悲愤,他对理想愈是执着;对理想愈是执着,他的悲愤就愈是强烈。悲愤、忠烈的感情一直在他心灵中激荡,使他夜不能寐,食不甘味,时常以记梦的形式表达心结。其记梦之作是潜意识的结晶积淀,是最真诚的感情和思想的形象体现。“收复”是贯穿陆游一生的理想,也是他观察和评价一切的价值标准。在《关山月》中他以“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追何沉醉于歌舞的将领们的良心与责任;《夜读范至能揽辔录言中原父老见使者多挥涕感其事作绝句》则把北方父老的殷切期待和南宋统治阶层对主战人士的压制加以尖锐的对照;对朝廷的用人政策表示了极大的愤慨:“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遗老不应知此恨,亦逢汉节解沾衣。”
当然,生活是丰富复杂的,文学家也是人,他的生活同样有自已的方方面面。因而,陆游还有不少诗歌,以细腻冲淡的笔法、闲适恬和的情调,写自然景物和日常生活,它们构成了另一种旋律。这一类并不意味着陆游忘却了耻辱,而常常是他在报国无门的情况下一种无奈的寄托。特别是他后期的二三十年,大部分时间闲居在乡野,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横隔在现实与理想之间,他只能在山水田园中寻求一时的解脱。像《游山西村》:“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热情的农夫农妇,与官场的肮脏,无形中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诗人还在许多诗篇中,以盎然的兴趣,描绘出山水景物与日常生活中的美,像《临安春雨初霁》中“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在给人以美的享受时,透露出了生活的一缕春的阳光。
总之,陆游是一位创作丰富,具有多方面才能的作家。特别是在诗歌创作上,成就尤其突出。人们公认他高于当时与他并称的尤袤、范成大、杨万里。清代人赵翼还认为他胜过苏轼:“宋诗以苏陆为两大家,后人震于东坡之名,往往谓苏胜于陆,而不知陆实胜苏也。”《瓯北诗话》此评虽然值得商榷,但从总体来看,特别是从反映时代的深度和广度来看,陆游不愧是宋代杰出的诗人。当时人就对陆游推崇备至,如朱熹称“放翁老笔尤健,在今当推为第一流"《答巩仲至》。杨万里更称美道: “君诗如精金,入手知价重。”《和陆务观见贺归馆之韵》后来刘克庄《题放翁像》中,更把陆诗置于与《诗经》相提并论的程度:“三百篇寂寂久,九千首句句新。臂宗门中初祖,自过江后一人。”清代《四库全书总目》评曰:“宋诗二家,曰苏轼,曰陆游。诗至唐而极其盛,至宋而极其变。”由这部大型丛书的地位决定,这个评价带有盖棺论定的性质。
陆游还具有史才,《宋史》本传载:“嘉泰二年,以孝宗光宗两朝实录及三朝史未就,诏游权同修国史、实录院同修撰。”陆游还撰《南唐书》十八卷,以推尊偏安江南的南唐来寄托和暗示南宋虽已偏安仍为正统的观点。此外,陆游还是一个很有成就的书法家,赵翼《瓯北诗话》曰:“放翁不以书名,而草书横绝一时……是放翁于草书,功几于出神入化。惜今不传,且无有能知其善书者,盖为诗名所掩也。”陆游的书法艺术,前人评价很多,最精当者莫如明人文彭《题放翁帖》之言:“放翁以诗名天下……为中兴大家。尝读其《剑南集》,思见其人而不可得。今得观此二帖,恍然如侍左右,何其幸哉!然放翁在当时,不以书名,而遒丽若此,真所谓人品既高,下笔自然不同者也。”将人、诗、书三位一体地加以研究,不失为有得之言。陆游还精通医道,善于养生。《剑南诗稿》中,直接以“养生”为题者甚多,至于涉及到养生内容的更是不胜枚举。陆游虽中年早衰,但由于保养得法,到了七老八十之时,仍然耳聪目明腿脚灵便、牙齿坚固,使其晚年生活质量胜于常人,并享八十五岁高寿。难能可贵的是,他以儒者仁爱的情怀,经常赠药给贫苦的乡民,解除他们的病痛,赢得了他们发自内心的尊敬。
陆游本人,一生扮演了多重角色,诗人、学者、志士,儿子、恋人、父亲、朋友,各种身份纠结在一起,复杂的情感相互交缠,使其成为一个性格富有张力的矛盾的综合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