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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是一个诗国。在还没有“老干体”的时候,中国的诗词虽然多,但名句也是层出不穷。即便是唐诗宋词的黄金时代之后,也从来不乏精品之作。
古人写诗词,就如同今天的人发朋友圈。正如今天的人吃饭发、购物发、旅游发,古人写诗也是不分时段的。和朋友聚会,来一首;收到家书了,来一首;睡觉睡不着了,更要来一首。可如果比较起来,古人显然比现代人更会“发朋友圈”。今天的人坐飞机、坐高铁,除了发个照片,憋半天都憋不出个词儿来,可如果是古人出趟门,可写的就多了去了。
如果是早上,可以写:挂帆残月色,高枕隐鸡声。(明·王弘诲《晓发故城》)
如果是下午,可以写:舵楼风水急,落日挂林坳。(明·陆深《过故城》)
如果是晚上,可以写:月白风高夜,长河转玉绳。(明·彭孙贻《夜过故城梦先兄当世》)
如果是七言诗,还可以写:残灯微照孤帆动,短笛寒吹片月明。(明·于慎行《故城道中夜泊》)
最重要的是,这些诗句写的都是同一个地方。这便是故城。
故城八景之“卫水飞帆”
故城河口初相遇
自元朝重修了大运河,故城这个历史上湮灭多年的小城迎来了重生。在绵绵千里的南北航道上,故城只是一个小站,却总让人触景生情。
也许是故城这个名字的缘故,一见故城,难免会让人想起故乡,故事,故人。于是,古人对这座小城格外垂青。所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游子情与别离愁交织在一起,一字一句,凝结成诗。
这是大运河馈赠给故城的礼物。
大运河郑口段,2016年
洪武二十二年(1389年),朝鲜使臣权近赴南京拜见朱元璋。权近由陆路进入中国,在通州改走水路,沿大运河南下,行至故城县时,距从朝鲜出发已经将近两个月了。从通州到故城已过千里,距南京却还有数千里之遥。长路漫漫,权近仍觉得十分新鲜:
过故城县
(朝鲜)权近
远来千里外,尚在一河中。
岸转知舟过,星涵觉水空。
樯乌元逐浪,画鹢好迎风。
八月秋将近,乘槎兴不穷。
同样是路过,官员程信的感受则大不相同。故城的河道曲曲折折,迂迂回回,让他思考起了人生。是乘风破浪?还是谈笑风生?也许想的是几度夕阳红。
过故城
(明)程信
故城界出两河间,七十湾过又二湾。
回首风涛随处是,何时得许卧东山。
石涛《故城河图》
明清时的运河河道,比今天的河道要迂回曲折得多。清朝初年,大画家石涛途径故城时,对河道的曲折印象深刻。他画了一幅《故城河图》,还在上面题诗,起首一句便是:千回百折故城河,东倾西长分嵯峨。
故城河口号
(清)石涛
千回百折故城河,东倾西长分嵯峨。
白杨灌木参天柯,处处成行古道麽。
古冢荒碑庙逶迤,水流浪打雪狼窝。
行路之人嗟叹多,峥嵘斧削飞岩坡。
楼船画鼓快如梭,锦缆人来寸寸呵。
归空粮艘争天摩,歌声歌彻青云和。
往来常经郑家口
光绪《故城县志》中的河道图
河道曲折,使得路上的行程大增,却也并非全然没有好处。河道迂回的背风之处,便成了旅人休憩之所。运河上越来越忙碌,这些避风港竟渐渐形成了集镇,郑家口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以至于在南来北往的人们心中,郑家口这个名字成了羁旅的代名词。
在郑家口的一条小船上,宜兴人杭淮与哥哥告别了。杭氏兄弟一个向南走,一个朝北去,再次相见不知是什么时候。这一别之后,兄弟二人远隔千里之外,气候不同,水土不同,惟有天上的月亮还是同一个。
郑家口舟中别河间颖卿家兄
(明)杭淮
我行向南君向北,弟兄分手难为情。
况是关山皆客里,不堪沧海又春生。
柳条纤纤已弄色,鸿雁两两时哀鸣。
相看只有今宵月,两地随舟各自明。
在一年的八月初九日,文坛领袖王世贞坐船在郑家口遇到了大风。这场大风如同猛龙过江,客船都无法开行。眼看着八月十五不能如期回家与家人团聚了,王世贞内心十分焦灼。在《九日风阻郑家口》中,他抒发了心中的郁闷。
九日风阻郑家口
(明)王世贞
野戍秋高鼓角哀,萧萧木叶走黄埃。
横驱浊浪蛟龙斗,复掩深林虎豹来。
短发霜风欺落帽,异乡天地畏登台。
只应诸季茱萸酒,妒杀黄花傍汝开。
谢迁《阻风夜泊郑家口》
郁闷归郁闷,在当时,航行中遇到大风是非常危险的事,在码头靠岸停泊才是明智之举。大学士谢迁就有这样的经历,他写道:“轻帆大橹不得展, 舟师撑拄惟长篙。”好不容易到了郑家口,赶紧弃船上岸,这才躲过一劫。找地儿住下后喝酒压了压惊,总算安定了心神。第二天,风平浪静,太阳依旧升起,联想到前一晚的狼狈,谢迁不禁哑然失笑:“浮生行止每如此, 客心何用空焦劳!”
归有光
和王世贞生活在同一时代的归有光,被称为明朝的欧阳修,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归有光名扬海内,但就是考试不行。他进京参加会试,一连八次落榜,由于频繁往来于南北之间,居然成了郑家口的常客。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归有光第八次落榜,返程路过故城县时,他饶有兴致地进城转了一圈,还参观了马中锡祠。
一天夜里,归有光的船又到了郑家口,这已经不知是第多少次在郑家口靠岸了。几十年间,一起进京赶考的伙伴越来越少,只有他还在继续坚持。想到这些同伴,想到自己这些年来的奔波,归有光感慨万千。他写下了千古名句:
来往常经郑家口,当时同伴共来稀。
如今运河上已见不到客船了
故人不见桃花涨
其实,当时经常往来于郑家口的诗人,又何止归有光一个呢?毫不夸张地说,仅仅凭着明清两代的积累,就可以举办一场郑家口主题的诗词大会。
比如“月明倚棹郑家口,梦在谷亭呼酒杯”。(明·顾清《发临清一日至郑家口》)
比如“明发一舟何处所,江湖随到问鸥盟”。(明·陆深《郑家口晚眺》)
比如“半年游迹入醉梦,下马更尽当风杯”。(清·查慎行《大风至郑家口》)
顾清《发临清一日至郑家口》
没有名胜,也没有什么古迹,但并不妨碍郑家口在诗中频频出现。可惜,唐朝时还没有郑家口这个名字,以致今天流传下来的数万首唐诗中没有一首是写郑家口的。到了清朝中期,这个遗憾才稍稍得到弥补。训诂家戚学标来到郑家口,用唐诗集句写成了一首诗。他在这首诗中,引用了八首唐诗。尽管是拾古人之牙慧,倒也颇为有趣。
郑家口晚泊
(清)戚学标
红蓼花疏水国秋(杜荀鹤),
海云初起更维舟(许 浑)。
疏灯自照孤帆宿(杜 甫),
岐路空归野水流(司空曙)。
风冷露坛人悄悄(元 结),
鸟栖庭树夜悠悠(李 中)。
孤吟此夕惊秋晚(刘 沧),
欲采苹花不自由(柳宗元)。
如今郑家口运河景象
如今,大运河已经衰落多年,我们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当时的郑家口是何种风景。岸边的红蓼兴许还在,但是水上孤帆、岸边维舟是无法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郑家口”被简化成了让人不知所以的“郑口”,运河河道也大变样,曾经载入史册的“二望”、“三望”等地名都无迹可循了。在不知不觉中,那条活在诗里的“卫水”已经死了,干涸的河道里被种上了庄稼,甚至成了挖宝人的天堂。
好在,晚清诗人华长卿用诗记录下了郑家口的运河风貌,让今天的人们能够依稀还原出当时的大运河是个什么样子。可惜,想象只能是想象了。
三望
(清)华长卿
天风吹客舟,地势不肯让。
五里一弯环,两岸土平旷。
朝过冷家坟,厥地名三望。
吴庄与苏楼,水草无殊状。
远帆隔岸迎,帆列似屏障。
舟子语相闻,吴音颇浏亮。
划船行逾时,始与彼岸傍。
回首去帆过,觌面来帆飏。
风不辨顺逆,河不觉背向。
东西南北间,处处皆依样。
河浅无急滩,波平少恶浪。
磨折在人境,力曷敢奔放。
一似高克师,逍遥乎河上。
不见鲤鱼风,谁问桃花涨?
羊肠盘九曲,宛转难舒畅。
暮抵郑家口,始觉河声壮。
注:据光绪《故城县志》载,三望为郑家口东的三个大弯,每个大弯大约长十里,最窄处只有数武宽(六尺为步,半步为武)。行至此处可望见对岸山东武城县的苏家楼,复行十里,苏家楼又进入视野之内,行至第三个大弯,仍能望见苏家楼。故名“三望”。
本文参考资料
嘉靖《河间府志》卷二
光绪《故城县志》卷二
顾清《东江家藏集》卷十
杭淮《双溪集》卷八
陆深《俨山集》卷九
归有光《震川别集》卷十
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卷三十四
查慎行《敬业堂诗集》卷十九
华长卿《梅庄诗抄》卷十二
戚学标《鹤泉集唐》卷中
邵松年《古缘萃录》
权近《奉使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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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家在故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