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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有光是明代散文家,他的散文别具一格——当别人写各种重大题材,抒各种豪情壮志以“垂不朽”时,他钻进逼仄的阁楼中,捡拾起鸡零狗碎的社会日常,用文章婆婆妈妈地絮道着家长里短。
谁也想不到,象《项脊轩志》《先妣事略》《寒花葬志》这样的情感小品,会越五六百年而存在,读起来那滋味绝对超越网红文章、情感美文。而在这五六百年间有多少道德文章已经如风过耳,不留痕迹!
归有光的文章中没有“劈腿”和“艳遇”,也没有什么“诗和远方”,只写了一间百年老屋和他生命中的三个女人,凭什么能抓住人呢?
——秘密就是“深深情浅浅说”。
下面就让归有光和他的《项脊轩志》告诉我们吧!
01 写母亲:记忆时空里的形象重组
据《先妣事略》,归有光的母亲周氏在他8岁时就去世了。他们5个兄弟姐妹中,最大的才9岁,都处在懵懂无知的年岁,当时,见大家哭,孩子也跟着哭,虽然哭,却不知所以然,——姆妈不就是睡着了吗!
永失怀抱,这种巨大的缺憾一直存在于归有光内心深处。越是这样,他越想在记忆中重组自己母亲的形象。但随着时光流转,母亲的影像不可避免地会越来越淡,于是他努力地想打捞,哪怕是只能捞起些时光的碎片。
写母亲,就是“重塑母亲”的一次努力。当然,这次努力是通过别人的记忆完成的:
妪每谓予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项脊轩志》)
几句话,没有任何煽情,为什么能让归有光泣不成声呢?
我们要从这段话中的空白处读起。姐姐躺在保姆怀里呱呱而泣,心疼孩子的母亲为什么不推门而入呢?为什么只是以指叩门问饥问寒?可以想象,这时同样只会呱呱而泣的归有光正躺在她怀里。
据《先妣事略》,“(先妣周孺人)年十六来归。逾年生女淑静……期而生有光”——两个孩子相差仅一岁——母亲因护恃不暇,心疼焦虑的神情通过保姆的转述一下子跃进归有光的脑海里,让他体会到怀抱的温暖和母亲的慈爱,焉得不悲?焉得不泣?
那段叙述中还有一个字非常重要,那就是“每”。“每”,经常。这说明,老保姆不止一次地对归有光说“那个地方,你妈妈呆过”,“那个地方,你妈妈呆过”。保姆不厌其烦地讲,归有光不厌其烦地听。这说明什么?这正说明归有光有种心理需求,他渴望通过保姆的讲述留下母亲的影像,记下母亲的絮语,体会母亲的爱意。——这都是打捞记忆,重塑母亲形象的需要。
说“深深情浅浅说”,体现在写母亲上,就是两点:第一,话不说满,意留空白。让读过的人通过琢磨字句,推知母亲的舐犊情深,从而逾读逾觉形象可亲;第二,平常字眼,炼而入味。一个“每”字,即可抒情!
02 写祖母:期许落空后的情绪崩溃
《项脊轩志》记述了归有光的一次崩溃大哭。这次大哭从与祖母的一次对话起。
归有光在轩中束发读书,祖母看到,既心疼又欣慰,自言自语说:“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又拿出祖辈传下来的象笏送给孙子——儿呀,拿去,日后上朝时用!
念及此事,归有光“长号不自禁”!
至于么?为什么?
首先,这同感念祖母的期许有关。祖母对孙子期望满满,孙子却不能立刻以科场夺魁来回应这种期望,所以失落。——可这不足以使他情绪那么激动。
促使他激动的另有深层原因。
此段成文于归有光18岁时。这个早慧的少年,早早地就嗅到了自己这个大家族家道中落、大厦将倾的危机了。
原先的归家大院由于“诸父异爨”,变得四分五裂、支离破碎:“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原先的融融泄泄不在了,那些门墙分割的不仅是生活,更是情感。“客越庖而宴”虽非兄弟阋墙,但可见感情隔膜。“东犬西吠”“鸡栖于厅”的简单叙述,写出了家庭的混乱无序,也暗喻了归有光内心的不满与隐忧。
可能从这时起,在归有光的心里就暗下了读书以“治家”的种子来。也可能从这时起,他突然明白了祖母的深层期许——不仅仅让孙子自己成材,更是让孙子成为一个改变家族命运的人——否则,她提“吾家读书久不效”作甚?一旦明白了这些,归有光的肩膀上就压上了沉重的担子!
但自幼慧聪,用功时久,却未能使进士及第的梦想成真,他肯定觉得有负于家族责任与祖母重托,所以才会情绪崩溃。
值得一提的是,18岁归有光当时绝不会想到,他的未来将是没完没了的华盖运,他虽少年得志,但一直到34岁上才会考中举人,到60岁时才会考中进士,而再过6年,他将长辞项脊轩。
《项脊轩志》并非一次成文,16年后他检阅旧稿,又补记了一段纪念亡妻的文字。而补记时,他还未中举。
没有资料表明他对旧稿做了修改,但笔者极度相信“瞻顾旧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是在他33岁上做了改动的一句。因为里面包含的沉沉失落与感喟绝非未经沧海的18岁青年所能感受与生发的。
在写法上,此部分也是非常克制的。他只把情绪用一句话表露出来,此外全是“客观”叙述。写兄弟别居,大母期望,都是平平叙来,通过景语暗示内心想法,通过人物的语态寄寓情感,绝不跳出来抒情。这,也是“深深情浅浅说”的体现吧。
03 写亡妻:极度克制下的爱情表白
妻子魏氏,在归有光的生活中只存在了短短的6年,但在他的记忆里却是终老。
在《项脊轩志》里,写母亲用“泣”,写祖母用“长号”,但对妻子的叙述却极度克制,甚至达到了无一字谈情的程度。可是字里行间,塞满温暖与悲情。
写与妻子的相处,全是芥子小事、闲言碎语。妻子闲逛至项脊轩,或从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其实是真的要“学文化”么?错,这只是一种依恋罢了——几句话就写出了两人的鹣鲽深情。
同样,在《寒花葬志》中也是:归有光一直写寒花的娇憨,但眼睛却时刻关注妻子的一颦一笑……
写妻子回娘家,谈及姐妹们聊“南阁子”的事——“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这样的话有什么讲头?没有任何信息含量!但妻子聊得津津有味,他记得一清二楚。我们甚至可以想象出两人笑语盈盈,剔烛夜话的情景来。这短短一句,其实真的温情四溢。
罗兰·巴特尔在《恋人絮语》中说,恋人在一起重要的是“说”,而非“说什么”。这同样适用于归有光夫妻。就在这看似无聊的絮语中,让人读出了感情的融洽与甜美。
正是这短短的幸福时光带给了归有光长长的悲伤。
他将丧妻的悲伤寄托在老房子和枇杷树上。
先是老房子。
“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11个字,3个短句,短到就象戛然而止的刹车声,短到似是不忍叙述。
“室坏不修”绝非客观叙述,它包含的是极痛。一是“屋”是人非,旧迹斑斑,身在其中,徒牵情殇,所以坏而不修。表达的是妻死给他巨大的打击。
二是,“室”带双关。《诗经》有云: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所以这间百年老屋不仅是一所老房子,更是家的象征。家庭破碎,屋有何用,情何以堪?!
再是枇杷树。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归有光一定无数次地负手徘徊于树下。看枇杷吐新芽,抽嫩枝,结硕果。这不是棵普通的树,这是妻子手植的。
对他而言,这棵枇杷树是不断长大着的“纪念碑”。生死两茫茫,唯此树站立于夜与昼、阴与阳、现在与过去之界,每花每果都凝聚了痴情,每枝每叶都摇动出思念。
在文中,33岁的归有光不说悲与欣,这固然有年岁与习惯的原因,但更见爱的深沉与执着。
就这样,归有光寄情于物,在对老屋与枇杷树的深静抒写中,不动声色地完成了对亡妻的纪念,深深情浅浅写来,了无痕迹又刻骨铭心。
王锡爵评归有光的散文:“无意于感人,而欢愉惨恻之思,溢于言语之外。”此言得之。
“无意于感人”,则意在悦己,这种无外在功利性的抒写才能使文章洗尽铅华,自然风流。
所思“溢于言语之外”,则说明“所思”不在叙写之内。这种直抵“无我之境”的写法,使文章脱离滥情,含蓄有味。
深情浅说,短纸长情,归有光与《项脊轩志》可为我辈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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