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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时,初读归有光先生的《项脊轩志》,大为感叹:原来古文还可以写得这样美,这样可爱啊!古文也不都是可恶的八股,日常凡俗小事可以登堂入室,载入史册。我本就对大而无当、佶屈聱牙的议论文心有抵触,干嘛要那样怒目金刚呀?干嘛动辄就要求文章像匕首、像投枪呀?归有光妻子手植的那棵枇杷树,扎根在我的心田里,一年四季,枝叶茂盛。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蒋捷的这首词的听雨三境界,恰当地反映了我在人生的不同阶段,读归有光先生的不同心境和感怀。年轻时读出恩爱,壮年读出亲情,老年则读出了虚空和悲壮。
归有光的叙事散文,就象一泓甘甜的泉水沁人心脾,给人美的享受。他善于捕捉生活中貌似十分平常的细节和场面,寥寥几笔,形神即现,令人难忘,且在平淡简朴的笔墨中,饱含着感人至深的真挚感情。在他的文中,妻子的形象是经常出现的,时常称赞的那位妻子是他的原配夫人魏氏。在闻名后世的“项脊轩”中留下了很多甜蜜的印痕。可是,二人相伴的时间只有四五年,当他们的女儿只有四岁、儿子尚在襁褓当中时,魏氏便早早地离世了。归有光因此伤心不已,将对妻子的怀念之情都写进了那些脍炙人口的散文之中。归有光的第二位妻子是王氏,是一位世家女子,与他成亲时年仅十八岁,与他相差十多岁。在归有光与王氏相守的十六年时间里,二人享受过快乐时光,也品尝过苦难生活,可谓是同甘共苦的老夫老妻。可是,贤惠的王氏最终还是先归有光而去,因为平日里过于操劳,那时归有光已经年近五十了,这种打击不可谓不大。不过,归有光很快就娶了新夫人费氏,但是这位夫人留下的资料很少。
“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一个“时”字可以想见,这位娇美可人的妻子魏孺人,对丈夫因崇拜而依恋,常常在丈夫的书房里出出进进,一会儿不到他那里磨磨蹭蹭,还真不习惯。他正读书,她一会儿就进来了,问她要做什么,她就说有个事情要请教相公啊。而当他一本正经地给她讲解“古事”时,她却偷偷在一边偷笑:书呆子也蛮可爱哦。待她走了,他再次拿起书本,过了一会,她又进了阁子,撒娇纠缠他教书法,他手把手地教她写字,两颗年轻的脑袋轻触在一起,她的发丝拂得他的脸好痒。
她回娘家,连她的小姐妹都知道姊姊家有个“阁子”,这是谁说的呢?还不是她!她以骄傲的语气告诉不解的小姐妹何谓“阁子”,别看那屋子小,那可是夫君的殿堂,那里有她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君王”。
归有光性格内向,祖母夸他文静,“大类女郎也。”整天关在屋里读书像个女孩子。其实,他是不喜与人交往,有点自卑,这种自卑一半缘于家境困窘,一半缘于乡试落第的尴尬,魏氏看在眼里,总是鼓励他,“我天天观察你啊,太优秀了,一定不是今世之人。大丈夫应当自立,何必为目前的贫困发愁呢!”作为一个旧式女子,有这等境界,委实不易。
魏氏出生于富贵之家,在娘家养尊处优,嫁过来后,就甘于淡薄生活,一些家务事都亲手去做。她宅心仁厚,又很会处理人际关系,与归家上上下下、亲朋好友,相处极为融洽,连佣人犯了错都不忍责打,人人都喜欢她。然好人不长命,魏氏陪伴归有光仅仅四年多。临终前,她最放不心的就是两个小孩,当死神逼近时,她已口不能言,惟有时时举起两个手指,向归有光示意:“记住,要把他们拉扯大呀!”魏氏死时,归有光二十七岁,七年后,他才考上举人。可惜,这一幕她是永远看不到了。
归有光在一篇文章里写自己的落寞,一群举子会聚堂下,笑语喧哗,唯有他远远地和这些人保持着距离,一会儿读屋子里的碑文,一会儿仰头看屋顶的椽木发呆。那一刻,他可是想到了魏氏?
对妻子的怀念,也会爱屋及乌吧。魏氏带着陪嫁丫头寒花嫁过来时,寒花才十岁,梳着两个环形发髻,拖着深绿色长裙。天寒,寒花煮熟荸荠,削了满满一瓦盆。归有光从外面回来,要吃荸荠,寒花却不肯给:“这荸荠可是给夫人吃的!”归有光不解:“为什么给夫人吃,却不给我吃?”寒花撅起小嘴说:“因为,因为夫人是我家小姐。”这一下,魏氏扑哧笑了,这寒花真是稚气可爱,天真未凿啊!寒花吃饭时也很有趣,魏氏特许寒花靠在小桌旁边吃饭,寒花吃饭时,吃得快,有点噎住了,两个眼珠子冉冉而动,魏氏又指着寒花对归有光笑。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睹树思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回想从前与魏氏心灵相通情深意笃的情景,历历眼前,仿佛就在昨天。这就是年少时节读出的恩爱滋味。
壮年能读出亲情。《项脊轩志》以“百年老屋”项脊轩的几经兴废,穿插了对祖母、母亲、妻子的回忆,并抒发了人亡物在、世事沧桑的感触。所回忆者每人各一事,均属家庭琐事,但极富有人情味。归有光同祖母、母亲及妻子的一段“多可喜,亦多可悲”的往事。文中通过老妪之口进行了回忆:“妪每谓余曰:某所,尔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每当看到这一段,我都流水肆流。母亲听到儿女呱呱啼哭,即赶来叩门,问饥问寒,这是生活中的常事。可是,这对于幼年丧母的人来说,是感到多么亲切温暖,多么慈祥啊!
我的父亲已经去世两年。那时我陪他在徐州住院。陪亲人住院,心情是极为灰暗的。熬过了一个月,也渐渐接受了那个可怕的事实,我就趴在父亲脚边读归有光。《项脊轩志》在我的眼里被拆分成片段,少年夫妻的恩爱不再激起任何波澜,我看到了他的祖母、母亲、妻子一个个相继离去,只剩下空空的书房。《寒花葬志》篇幅不长,抄录如下:“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墟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婢初媵时,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一日天寒,火煮荸荠熟,婢削之盈瓯。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余以为笑。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全文仅112字,寥寥几笔,勾勒出寒花的精神外貌,她天真、淘气、灵秀的神情,充满了生活情趣。但就连这个小丫头也不在了,真是一场虚空啊!我读出了人生的虚空、无奈、悲壮和苍凉。
树的寿限比人长久啊,那棵枇杷树,永远生长在文学的长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