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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若说这世间存在永恒的话,想必也唯有时间和记忆了吧。
只是,这两者的永恒程度略有迥异。时间从来不惧沧海桑田的变迁,而记忆则时时穿梭在时光的隧道中,隧道愈来愈深邃,记忆也便愈来愈暗淡。但因有情存在,记忆总不至于消失至无。如若有人执拗说,那些过往的痛苦或者欢愉,早已像风一样散去,也没有人反驳。毕竟那段时光的所有权,旁人无从窃取。然而,风无痕,但风存在,往事亦是如此。
它虽专属于过去,但眼前的景与物,总会裹挟着时光的流水,携着往日的悲欢扑面而来,让你情不自禁走进那扇紧紧关闭的记忆之门,或在伤口上撒盐,或填满未愈的旧伤口。
陆游在七十五岁时又游沈园,见景生情,猛得就想起四十年前与唐婉相遇的旧事。归有光亦是站在亭亭如盖的枇杷树前,瞬间感觉妻子生前的音容笑貌排山倒海翻涌而来。
他在这篇《项脊轩志》中,写家中一间小屋的兴废,如同闲话家长里短、凡人琐事,逝去的祖母、母亲在笔下皆是质朴模样,谈及妻子时,笔触也极为清淡。但因以真情为墨,即便没有悲凄的字眼,没有华丽的文采,却是无声胜有声。恰如明代王锡爵所说:“无意于赶人,而欢愉惨恻之思,溢于言语之外。”
或许,爱情就像是在暗夜中悄然绽开的夜来香,虽不如白日里盛放的花开得炽热、激烈,但琥珀色的月华、温润的凉风、参差的鸟鸣都会沾惹夜来香的香味。归有光与妻子便是这般,平淡而和谐。当他在书房翻阅书籍时,她便在一旁或问几句书中古事,或写几笔清秀洁雅的诗词。这样的陪伴,不吵闹,不沉闷,算不得无聊,更无谓打扰。只是两人相坐一端,心有愉悦、欢喜,任凭时光静静游走。
夜来香会凋零,爱情也有完尽时。命运只赐予了他们六年的相伴时光,而后便是妻子香消玉殒,从此两人天上人间相忆不相逢、相念不相见。“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在妻子逝去后,他不说悲伤,不言相思,却独独写了一棵树在岁月中的变换。可就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令人几欲泪下。物存人亡,你去我在。树在生长,我在思念,繁茂如伞的枝叶,便是刻在时光里的追念,妻子的音容笑貌在心里早已长成郁郁葱葱的风景,这比时光还要长久的缅怀,怎不让人感叹。
原来,爱情最好的结局并不是相守,再好的相守也逃不过死别,更何况这世间有太多的爱情都是天涯海角,遥远得一生也无从触碰。像归有光这样,把爱情放在心里,不问世间沧桑,不计岁月流逝,想来最是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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