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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世间情为何物?是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是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李商隐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在不同的诗人眼中,爱情是不相同的,思念也完全不一样。
自先秦至明清,有数不清的情诗。有的直抒胸臆将一腔感情全部写进宣纸里,力透纸背;有的借景抒情,用物是人非的风景来表达自己的思念;有的融情于景,不着一字而尽显风流。每种表达技巧都值得被称赞,每种思念都值得被歌颂。
若说感人至深的莫过于“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这句话出自归有光的《项脊轩志》,于全文来说这句话占得比例少的可怜,文章也完全不能定义为爱情文,可就是这么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叫古往今来多少人都念念不忘,每逢提起爱情诗句总不忘将此句推至前三。
如果说“儿寒乎?欲食乎?”让人看到了归有光与母亲感人至深的亲情,“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让人在一字一句间读懂了祖孙情,那么“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则让无数人凄然泪下。这种夫妻情深令人过目不忘,久久哀叹。
归有光是明朝时著名的文学家,天资聪明、才华过人,只是在科举这条路上磕磕绊绊,他八次落第、八次折磨,那一路的风风雨雨铺就了他大器晚成的人生之道。
年轻的他住在一个百年老屋里,屋子破旧昏暗,长久看不到光线,每逢下雨必漏水,实在不是个学习的好地方。不过他擅长改造,他将房屋修葺了一番,在屋子周围种上下兰花、桂花、竹子一类高雅之物,然后继续沉浸在书海里。在这个叫做项脊轩的屋子里,他度过了一段又美好又悲伤的生活,在这里他感受到了母爱的伟大,也读懂了许多人生失意之事。
为了纪念在项脊轩生活的那些年,归有光特地写了篇文章。他想永远记住少时发生的事,将来白发苍苍了还可以回忆,他可以从文章里知道过去发生的事情,看见从前的自己。
五年后,归有光等来了他的结发妻子——魏氏。归有光与魏氏夫妻情深,她囿于厨房,在小屋子里和柴米油盐酱醋茶打交道,为他做了一道又一道佳肴,这是个贤惠勤快的好妻子;她也会在闲暇时光问问归有光从前他的故事,每次归有光都毫无保留、一一相告,在他的坦诚下,她知道了他幼时所有的趣事和悲伤。偶尔,他在案头读书写字,她瞧见他正忙,也就安安静静的拿了纸笔坐在他身旁,跟着他一起写写字、读读书。
这是一段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爱情,两个相视一笑就明白对方所想。他一个蹙眉,她就知道他定是砚不够用了,她赶忙从抽屉里拿出一块新的,她有时挠了挠头,他便明白她又想念娘家的弟弟妹妹了。
有一次,魏氏回娘家,家中的小妹妹、小弟弟见着姐姐回来了纷纷凑在她身边问东问西。年幼的孩子就是个话匣子,对大多事情都充满好奇。小妹妹问魏氏:“我听闻姐姐、姐夫家有个小阁楼,可是为什么要叫小阁楼呢?”怎么就不是小小阁楼、阁楼或者其他的楼,偏偏是小阁楼呢?
也不知魏氏是作何回答的,也不晓得她是怎么巧妙的应对小妹妹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的。反正魏氏回到家中后就同归有光说起了此事,归有光听罢哈哈大笑,小孩子的想法真新颖,大人有时还真反应不过来。
他们和和美美的过了四年,魏氏为他生下了漂亮的小姑娘和帅气的小公子,两个孩子酷似魏氏,归有光十分快乐。虽然科举之路屡战屡败,但是做父亲他真的很快乐。
只是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四年后魏氏香消玉损。归有光悲痛不已,两个伉俪情深,谁曾想魏氏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弃他而去。人世孤独,他想有她一直在身边。
安葬魏氏后,归有光在庭院里种了一棵枇杷树。他每天都按时给小树苗浇水,呵护它成长,偶有杂草时,他也第一时间那把荷锄将那些杂草一一除尽,树苗上生了虫子时,他总是想尽办法驱除害虫。
那棵枇杷树,他像命一样呵护。这几年里,项脊轩又有了各种各样的破损,他没有向从前那样立即修整。那里有他和魏氏最珍贵的回忆,他不想有人打搅,就让他守着那个破败的屋子到老吧。
他病了,躺在床榻上,只觉得心很累。忽而又想了魏氏还在那年,他们一起读书写字,偶尔魏氏会按捺不住讲几个趣事说与他听,偶尔他们会一同煮茶品茶。
他又改变了注意,他花了些钱,找了工匠去修那项脊轩,屋子修好了他进去看看了,摆设已经和从前相差甚远。他有些挫败,此后很少很少踏进那间屋子。
年年岁岁,枇杷树就已经到了绿树成荫的地步了。他为《项脊轩志》加上了几段,把他与妻子的日常放了进去,以这样一句话做结: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庭院中那一棵枇杷树,是他在他妻子去世那年亲手种下的,现在已经高高挺立了,枇杷树枝叶繁茂如遮雨的伞一般。哀而不伤,分寸把握的恰恰好。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简简单单的平常话,朴素的完全不需要任何高超的文学技巧就能脱口而出。
这种感情就像日本作家夏目漱石那一句“今夜月色真美”一样,明明是一句谈论月光的话,却含有“我爱你”的意思,是见到月色只想与你分享,是月色恰如美丽的你。
也像《城南旧事》里“爸爸的花儿落了,我已不再是小孩。”有时最伤痛的感情并不需要铺天盖地的形容词,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其实更加沉重、更加悲切。
往事如烟,魏氏离开他那年,他强忍悲痛种下的枇杷树已经枝繁叶茂了,小树苗在他精心呵护下一天天长成了郁郁葱葱的大树,他的思念没有随着时间减少分毫,反而像那棵树一样一天天增长。
树木的年轮多了一圈又一圈,而她也走了许多年。纵然他有了不得不娶的新夫人,纵然那人贤良淑德,可是怎敌早已在他心头化作一颗朱砂痣的她。
他忘不掉当年的平常之事,那些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常成了他如今的琴棋书画诗酒花,那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琐碎的小时光,如今也成了黄金万两他都不换的珍贵的回忆。
物是人非,已为陈迹。简单朴素的一句话里满是疮痍、满是伤痕。枇杷树年年都在生长,超强的生命里令人赞叹,只是为何魏氏多磨难呢,仅陪在他身边四年而已,一晃而过。
这篇文章里,我们看懂了归有光隐而不发的伤痛,他的思念是一棵枇杷树,那棵树的名字就是他原配妻子的名字,他不会那些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的浪漫,只是笨拙的将满腔思念补写进一篇文章里,而正是这句话让此文有了灵魂。
时光深处,与爱情有关的故事不胜枚举。而这简单朴素的一句,穿梭了时光,在众多文章里脱颖而出,让百年后并不曾经历如此伤痛的我们也有了一样的感触。从前的人很深情,从前的爱情很凄美,从前的故事尤其浪漫。
在离你而去的恋人坟前种一棵树吧,精心呵护树苗一天天成长,直到它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变得枝繁叶茂。树的名字就是你的名字,犹如你陪在她身旁,那样夜雨清冷时,她不会孤独;或者叫她的名字也可以,那样你每一次抚摸它的树皮,就像抚摸曾经的她。这是一棵树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