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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唐一代三百年,出了不知多少风云人物,郭元振,无疑是其中颇值玩味的一位。皮里春秋,还容我细细道来……
郭元振少怀大志,但在仕途的第一个岗位通泉县尉上,却是地地道道的害人精、劣迹斑斑的大恶吏,私铸铜钱、掠卖人口,而且一干就干了二十年,最终惊动天听,引得武则天既愤懑又好奇:早该杀千刀的货怎么就能藏掖了这许多年,此人有何非常之处?
一见面,女皇帝才知道她的控鹤府遗珠在外,这人不止有面首的貌,还有面首没有的才,一纸《宝剑篇》写得是铮铮作鸣。很好,还惩什么恶,审什么罪,直接升他吧。
这里我想说,郭元振此人伤天害理是有的,任侠仗义也是肯定的,弄来的钱财尽用于交朋结友,接济四方,整一个单雄信再生,可谓名满江湖,一呼百应,别人能不替他打掩护?哪个官员会办这样的腕儿?还有一样,他读太学时的同窗薛稷、赵彦昭已是新晋朝贵,却一直没忘这家伙:别人借他钱,不问人家要质押借条就全给了,甚至都不知对方名姓!这样的憨直朋友可是交定了。
武则天用了他,才知道这人可不憨直,特别是对外军国大事上还挺有思路。
一直以来,管你大唐武周,历朝的文武大咖,与吐蕃最强者论钦陵的博弈中,鲜有一人一事能占点便宜。
论钦陵情知吐蕃国内反战情绪日涨,于是命郎宗乞思若使唐,提出罢四镇、让十姓的议和要求,实为拉高和平的门槛,以战自保。
郭元振的分析让武则天觉得切中利害:不一口回绝,以免给他开战的由头,但要让出安西四镇十姓,就拿吐谷浑诸部、青海故地交换。虽说这价还得有些低,但必须装出很有诚意的样子,每年都派人去扯上一扯,别撕破脸就行。只要论钦陵没了用兵之地,时间一长也就没了容身之所。
到了圣历二年,吐蕃君臣互掐正式开始,一向统兵擅权的论钦陵兵败自尽。多少唐将拼死拼活无法做到的事,竟让郭元振智珠在掌,离间得手了。
当论钦陵的胞弟婆赞领大队人马脱难来投,武则天一下想到了郭元振,那就撤去奉宸监丞一职,改封主客郎中去迎接你一手造就的胜利果实吧。
可刚回到凉州,吐蕃军就打到了。郭元振闲着也是闲,便去帅府找老都督唐休璟聊下这一仗怎么打。受了启发的唐休璟于洪源谷一役六战六捷,打出其毕生最辉煌的战绩。郭元振也因赞画军机有功,一年后被武则天推到凉州都督、陇右诸军州大使的位置,开始其靖边安远的儒帅生涯。
凉州,作为当时南拒吐蕃,北抗突厥的军事重镇,其幅员仅四百里(约合现在两百公里),以骑兵的角度看,几无战略回旋余地。敏锐的郭元振很快拿出对策:南边峡口筑和戎城锁关;北边沙碛茫茫,则置一支机动骑兵大队巡防,号白亭军。自是拓围一千多里,不复为二番所袭扰。
须知仅五年前,时任凉州都督的许钦明力拒数万蕃军来犯,力屈被俘,终死于王事。不仅重重打脸了武则天,也在每一位朝臣心头剜上一刀。郭元振身处此地,怎不长思旧事。所谓军中有粮、手中不慌,郭元振为了绝不做第二个许都督,力促州中军民效行甘州刺史李汉通之屯田法,由是岁岁大稔,所贮军粮可延数十年之用,加之元振善抚百姓,严明军纪。凉州,成了牛羊遍野、民富兵强的钢铁西国门。
不小心从武则天手上接回君权的李显虽有些呆气,可还是觉出了郭元振的能耐。突骑施在乌质勒的带领下日益强大,处理不好便会成为另一个后突厥汗国,安西再树强敌可就危矣!于是,郭元振走上安西大都护的位置,加了“检校”二字,证明唐廷中枢,谁都慬言乐观。
借天杀人一事,即纵千余载后的今天,仍莫是一衷,真相早已随那一场塞外风雪隐去。可当郭元振不顾副手兼老哥们解琬的力劝,上演了一出唐朝版的诸葛亮吊周瑜,我断定:他还真不是故意的。至少,乌质勒大儿子娑葛的看法和我一致。别不信,历代卓识之士皆拿隋之杨素、唐之李靖、行俭与之并提,可知郭元振绝非短识无谋之人。旦凡蕃邦可汗骤逝,多引发部族分裂内斗,久戍西域的郭元振又焉会不知个中道理?是以,乌质勒的暴死对安西而言绝非幸事,只会将问题复杂化,郭元振没有理由玩这个火。
然而,世事往往出人意料。因与新汗娑葛相攻失利的阙啜忠节原打算按郭元振的意思入朝宿卫,途中遇上烂好人周以悌,这位周经略使大人完全忘记了自身的国家立场,劝他重金贿赂权相宗楚客、纪处纳二人,好允其引吐蕃军为援,并合唐军之力与娑葛再战碛西。
郭元振早悉中宗必为宗楚客的主子韦皇后所误,他反对引狼入室的奏疏也很可能为政敌所斥。故此,御史中丞冯嘉宾将持节来抚阙啜忠节已大体料到。但侍御史吕守素、将军牛师奖的将至,恐怕可不单止裭夺自己手上的兵权,有无带上宗楚客的歹心谁都说不好。
在唐代所有的将帅中,郭代公的智商绝对地稳进前五。他心里明白:要保安西必先自保。于是,当他得知娑葛也已知情,正发两万精骑分四路来犯,他很乖巧地移驻疏勒赤河口。而娑葛的四路人马也拿捏得极准,一路先在计舒河(其地不详)截杀冯嘉宾、俘虏阙啜忠节;一路又在僻城驿(其地不详)活捉了吕守素,并绑在廊柱上做片皮鸭;另一路则在火烧城(其地不详)伏击牛师奖,唐军覆没;唯兵困疏勒城一路,雷声大雨点小,郭元振也不强出头。及后,突骑施得寸进尺,一举拿下安西都护府所在的龟兹,封死了几个军镇间的通路,长安难安了。
史料会对此役记载,但不会剖析其中疑窦,言及郭元振,只以“不敢应战”一句带过。在《全唐文》、《唐六典》、《通典》、《册府元龟》、《旧唐书》等史书中苦苦寻觅之后,我也找不到支撑本人观点的佐证,毕竟和敌军达成战略默契的说法过于骇人了。可当你前后参照,细忖之下,便会觉得这才是最大的可能。
所以,当宗楚客得知娑葛将矛头指向自己,遂认定是郭元振借外敌对自己反戈一击,立马向中宗奏请让周以悌取代元振,征召其回京治罪,更请册立阿史那献为西突厥十姓可汗,由其率军征讨娑葛。
不久,郭元振传回娑葛兵犯安西的自白信,信中大意是突骑施并不想叛唐,是宗楚客及纪处纳私受了阙啜忠节的重贿,误导唐廷加害于己才被迫兵犯安西,先行反击。宗楚客又恨又怒,诬指此乃元振“有异图”之铁证,誓欲除之后快。
史书上说郭元振收到召令后不敢回朝,命儿子郭鸿从小路回京上禀曲直,中宗遂以此事归罪到周以悌头上,流放白州,而宗楚客仅遭受了一顿白眼。朝中正直之士大为不满,均认为非治其重罪不可。后来监察御史崔琬就上了一份《劾宗楚客等疏》,语锋之凌厉,措辞之强硬,堪称经典。(没读过的朋友实该一读,就在《全唐文》卷二百六十七)怎奈中宗一心想做“和事天子”,白亏了此文。
接下来可要仔细分析此事了,里边包涵的说道委实不少。首先,为何娑葛的亲笔信,郭元振的奏疏都不足以说服中宗,反而元振儿子的话能让中宗幡然醒悟,拔乱皈正?其次,中宗深处宫禁,郭鸿凭什么能突破皇后一党的势力面圣?郭元振会不知当中凶险,让亲儿子去冒?很明显,必是去找一位有份量且信得过的大人物带入宫,或是托这位大人物转呈密信一类。不说你们也能想到,郭元振的为人注定他不会缺少可托生死的知己好友,象狄仁杰、韦安石、朱敬则、魏元忠、李峤、韦嗣立、赵彦昭、张说、解琬、薛稷等等。可这些人里有的已经故去,有的有心无力,有的立场未明,有的当时不在京城,皆不太象所托之人。恕我大胆地猜一回:这人极可能就是李隆基!(史官刻意隐去,怕是为其形象考虑,也避免后人仿效)
郭元振与李隆基的交集始于何时,史料已很难查实,但李隆基、太平公主与韦皇后一党的矛盾日趋激化,在那两年已然朝野皆闻。双方都在延揽人材,安插亲信,扩大势力。郭元振这样的人物,尽管身居阃外,也决逃离不了双方的视野。但他和狄仁杰是志气相投的忘年之交,狄仁杰对他的影响极大。武则天对这两人皆有知遇之恩,也甚器重。是以这两人是不太会反她的,但拥唐之心注定了他们不可能接受第二个武则天,因此,韦皇后一党是拉拢不来郭元振的,太平公主也不成,李旦是不惹事派掌门,那他只能成为李隆基的人!即便他不去找,李隆基也会找他,而且等他人生遇到最大危机的时候找上门,告诉他或者他的儿子:只有我能救你!驭大将必施大恩,李隆基想不到这层,他就根本不配在日后两度宫廷政变中笑到最后!
郭元振又一次不动刀枪就为大唐消弥了战乱,安西有了娑葛这位强大的友军,连当时最狂热好战的后突厥可汗默啜都忌惮不已。
待人以诚,善于结交的元振愈发赢得西北蕃汉军民的爱戴与拥护。正当其声望益隆之际,长安皇城内不出意外地迎来一场政坛大洗牌,韦皇后、安乐公主及其爪牙们悉数被销号,李隆基和太平公主力助李旦再登帝位,是为睿宗。
按理说唐隆政变也没郭元振什么功劳,睿宗李旦却十分看重他,不久便调他回京,接宋璟的吏部尚书之位,同中书门下三品,成为大唐出将入相殊荣圈的新一员。微妙的是吏部的椅子还没坐多久,郭元振又改任为兵部尚书,支配起大唐王朝的调兵大令。然而,他的手却渐渐冰凉,深知自己已无可避免地滑入又一场皇权之争的漩流……
此时的宰相圈中,和郭尚书同气连枝的无疑就老友韦安石,他是女眷擅国最坚定的反对派,换句话说,他早看穿了太平公主想扳到皇太子李隆基的那点小心思,死活不肯卖账。一次,睿宗听了太平公主的离间之语,想从韦安石口中套点有用的话,结果自讨没趣了一回。太平愤恨不过,命人出动蜚语流言,誓欲拘其问罪,得亏元振机警,一力拯救。
是年冬天,睿宗用了一些没由头的理由一气罢去郭元振及张说、韦安石、李日知、窦怀贞五人的相位。元振明白:这根本就是睿宗正倒向太平公主的讯号!窦怀贞作为太平的心腹,只是作个样子,陪这四个不肯依附太平公主的硬茬倒霉一回,迟些还会回到宰相班子,甚至当个班长。哥几个则要省点事才有机会回到决策圈中。但国不可一日无相,魏知古、陆象先、刘幽求、崔湜拿到了太平公主的提名,步入宰相的政事堂。
在三方势力博弈了十多个月后,李隆基接过了帝位,年号也改元“先天”,但这个帝国的决策群里他基本没什么地位。睿宗说了:三品以上除授及大刑狱并自决之。意思是三品以上的高官大员只能由他决定,可以只对他一个人负责,无须看玄宗的脸色。而且,太平公主能哭会诉,以退为进,早已拼掉了李隆基的左辅右弼:姚崇和宋璟(外放)。甚至算半个玄宗派的刘幽求也已流放。岑羲和萧至忠这两个太平党又置换掉李日知的相位,形成了六个宰相里有四个半是站太平一边的,一个半是玄宗一边的,这皇帝,真的能做下去?似乎随时都会做下去吧。
最妙的是,开元元年的正月,睿宗颁布诰命:自今已后,羽林飞骑,并於卫中简补。
当中蕴含什么用意?北衙禁军在清洗,而且是针对玄宗多年培植的禁军势力的一场大清洗!
还有没有转机?转机就在郭元振身上!
半年后,元振又以兵部尚书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回到宰相圈,另挂一衔:朔方道行军大总管。但却不是李隆基的意思,而是李旦的个人意志。是不是有点晕?且来看下李旦对郭元振的评价:元振正直齐于宋璟,政理逾于姚崇,其英谋弘亮过之矣。
可以说,正因当初郭元振坦然地交出执掌了十多年的边帅大印,只带上一家老小便迤逦回朝,给李旦留下极可放心和信任之感。而另一位著名的儒帅张仁愿却恰好相反,被李旦认定是他死去的皇帝亲哥铁粉,登位不久便让他致仕了。张仁愿留下的朔方军大印很快先后交予唐休璟和解琬,无奈俩老的年龄已摆在哪了,打后算,非元振不足以镇,他已相当于贞观末的李世勣了。
此时的李旦已有点不情愿太平的势力过于膨胀,尽管他也明白太平的目标是玄宗,可万一自身性命都无法确保……于是,睿宗召令元振回到身边,回到朝廷中枢,而且是集兵部调兵权、政令决定权、朔方道统兵权于一身的心腹重臣形象归来。
到这里是要唠嗑几句朔方道大总管一角了。朔方军团作为最近京畿的野战化正规军,实是一支可以快速箝制京城诸卫的力量。就算皇宫再生政变,只要能逃到朔方道后军大本营,或者朔方军应召弛援,那么长安捅出再大的篓子,以朔方军强悍的战力,李旦还是会有惊无险,甚至是有持无恐的。因而,朔方道大总管一职是他慎之再慎,考虑最多的任命,也是主官变动最频的职位。其实,定郭元振之前,常元楷,作为睿宗和太平公主的共同亲信,他是最好的选择,可禁军之中以北门四军最亲玄宗,而且有闹革命的老传统,刘幽球之所以流放不就因与右羽林将军张玮私谋诛杀太平有关么?常元楷必须回来统制好这些羽林万骑。南衙这边清洗得比较彻底,但总体战力似不如北门这边。若是北门失控,南牙兵能战当战,不能战则必须拖到朔方的某支骑兵勤王到位。
太平公主何尝没想到这一点!她是不满意睿宗选择郭元振出任朔方道行军大总管的,可她钦点的李迥秀才刚回京,马上又推荐自己的人,再好说话的哥哥也不会允诺了。
这位李迥秀很有女人缘,武则天爱其才,上官婉儿爱其人,张易之他娘阿臧爱其身,安乐公主、太平公主与他也是交情匪浅。可惜他从灵州回来当兵部尚书没几天便莫名暴毙,这才有了郭元振以同样的官职身份出现在睿宗和太平跟前,后在密谋会上与陆象先一道力挺玄宗,使之不能以朝廷的名义行废黜之举。
唐王朝唯一一位两度率禁军政变的李隆基永不会忘纪先天二年七月初三的拂晓。他已从魏知古处获悉太平即将要对自己动手,双方已到了兵戎相见的生死时刻。最高皇权之争从不允许分秒迟疑,更不能让血脉亲情遮蔽了双眼,捆绑了手脚。一场以快打慢的屠戮就此拉开……
李隆基领着他的一众追随者出武德殿,入虔化门,以皇帝之名召来太平安插在北门禁军的首脑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右羽林将军李慈,见立斩。又迅速招伏三百羽林军,入内待省擒拿右散骑常侍贾膺福、中书舍人李猷,于朝堂拿下岑羲和萧至忠,一并处死,窦怀贞则逃入城壕之中自缢而亡。
听出不对的睿宗登上肃章门观望,渐渐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并不心甘就此束手,返身前往承天楼,并急召郭元振同来。他不知道:即便他没让人去叫郭元振,元振也已向其步近。武德末尉迟敬德披甲直入禁中“保护”李渊一幕仿然再现……
与闻讯前来的群僚不同:别人听到睿宗的一句“愿助联者留下”,纷纷呈上名贴以示忠诚。元振不呈名贴却毅然立定,即纵睿宗命他速去承天门外召集南牙众军,他愣是不动。随着李隆基带着数百羽林军疾驰而至,李旦悲凉地发现:儿子并不是在找姑姑,而是要冲自已来!遂欲坠楼以成玄宗之过。正是郭元振的存在,阻止了这一千古奇闻的发生,劝住了太上皇最后的抗争,避免了玄宗在政变法理和封建道义上不致于一无是处。
在随后的十多天里,郭元振一步不离中枢,外边或可大刀阔斧,内中则须精耕细作,没有人比他更合适在此时担此重任了。
太平公主被赐死他料到了,自己被列为首功之臣他也料到了。元振没料到的是:事隔三个月,作为兵部尚书、同平章事、御史大夫、朔方道行军大总管、天下行军大元帅、骊山讲武总指挥的自己会因一点细微失误,差点让李隆基当着百万军民之面取走了项上人头。他在答谢皇帝不杀之恩的同时,脑海里飘过一众前朝名将的名字:吴起、韩信、周亚夫、斛律光、檀道济、高颎、史万岁、李靖、裴行俭……
他不断地扪心自问:皇帝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为什么能这样对待自己?只怕昔时鄂国公的遭遇也比自己现在强吧?
他不知道:对任何人都可以讲交情、讲义气,唯独皇帝例外。李隆基这些年经历了太多的腥风血雨,人情冷暖,他的心早已有如铁石。既然要有名有实地当皇帝了,就绝不容许有人包揽太多的军权、相权、兵权、监察权,更要当着天下人的面宣示君权的唯一性和皇权的至高尊严。一国之君,无私方有公,无情才有制。
最后奉劝一句:读史,今人可换位思考,不宜换时思考。这才是对古人最大的理解与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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