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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
天街小雨润如酥,
草色遥看近却无。
绝胜烟柳满皇都。
1 | 夕阳无限好
这首诗,开头有“天街”,结尾有“皇都”,正是一派帝都繁华气象。韩愈此时身居吏部侍郎,一生的政治沉浮已然尘埃落定,距离他离开人世也只剩下一年时间,正所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时候。一个悠闲的老人,不再写金刚怒目、怪怪奇奇的长篇巨制,只写一些流连风景的唱和之作。在一种最平静、最不刻意的写作状态中,韩愈忘记了创新,忘记了风格,只是随着自己的天性和个性,去观察早春,这才诞生了这首名作。
2 |小雨润如酥
酥,就是奶酪。这不是我们现在吃的经过加工的西式奶酪,而是浮在热牛奶、热羊奶表面的那一层油,就是最纯正的奶油。奶油在古代社会是很精贵的。韩愈在此时,估计生活条件还不错,常能吃到奶酪,所以打了这个比方。几年前韩愈贬潮州的时候,日子很苦,又在南方,就不会想出这样的句子。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是真理。韩愈说春雨如酥,一是强调它的润泽如油脂;二是强调它质地很薄,就像浮在土壤表面,没有积水;三是暗示它的颜色。因为早春时,冰雪刚刚消融,雨水又少,天气干燥,北方都市里的泥土,通常呈现出白色,现在刚洒了点小雨,土壤还没恢复,植被还没长出,所以落在地面的雨水也显得白花花的。可见,润如酥是个极恰当的比喻,道破了京城的早春雨水的三重属性。
3 | 敏感与思考
在白花花的大地上,下了一场小雨,这为下一句作了铺垫:“草色遥看近却无”。从远处看,好像朦朦胧胧有一些绿色,走近了一看,还是白花花的,还是润如酥的。这是春草初生时,最柔弱又最充满活力的一幕。它是春回大地的起点,是一个悠闲的老人突然捕捉到的自然界最幽微的变化。杜甫吟咏春雨说:“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还显得有些抽象,而韩愈给出的是最直观、最质朴的图像。王维吟咏山色说:“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这是江边水气造成的错觉,而韩愈写出的是踏踏实实的春景。质朴,踏实,这是最难描写的对象,也是最难达到的境界。人类总是习惯于去修饰自然、扭曲自然,往往忘记了自然的本来面目。韩愈在这里,是真正脱尽铅华见真纯了。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韩愈就是在三和万物之间,在生命的规律与生命的现实之间,找到一个鲜活的连接点。儒家的学者也重视这种最细微的转折点,称之为“几”(应作“幾”)。《周易·系辞下》说:“幾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唐代有个大史学家叫刘知几(应作“幾”),这个名字也有深意:对历史的转折微妙之处有所洞悉,才能称作有“史识”。所以,韩愈的这句“草色遥看近却无”,不仅是观察敏感所致,而且是韩愈一生的哲学思考、思想追求、心性锤炼的结果,是一个学养深厚、阅历丰富的老人,不经意间提供的悟道之语。
4 | 审美与心态
如果说“草色遥看近却无”是整首诗的神韵所在,那么后面两句,“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则是对这句神韵进行了小心翼翼的保护——后两句,没有再画蛇添足地继续描写春草、春景,而是从虚处着笔,想象另一番为人熟知、广受赞美的春景:烟柳满皇都。这幅“浓春图”,与眼下这幅“早春图”放在一起比较,韩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用“最是”、“绝胜”两个激烈的肯定语,去赞美眼下这幅气质柔美、神韵悠长的早春图。那么,韩愈为什么如此喜欢早春呢?“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也都是描写春天的名句,它们所描写的春景,怎么能说不美呢?
首先,从美学角度看,审美期待常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张力和魅力,就好比吃不到的香饽饽,愈发诱人。所以无论诗歌、戏剧还是小说,都讲究在适当的时候留下悬念、留下空白,吊人胃口。韩愈这首早春诗,就是抓住了早春的无限可能性。他故意要说早春胜过浓春,其实是留下悬念:如此跃跃欲生的春草,等到两个月后,会爆发出怎样的一个春天呢?会比以往更热烈吗?相比之下,“烟柳满皇都”,就彻底“满”了,再无任何可能性。所以,这个“满”字,其实与“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无”字之间,形成了充满张力的对比:前者是凝固的过去,后者是充满变数的未来。即便未来大体可预料,因为它是未来,也会增多一层渴盼和想象。这就是审美期待的魅力所在。
其次,从韩愈的现实心态来看,他故意要说早春胜过浓春,除了有一层老年人固有的清淡无争的心态之外,我想还应包含着一些桀骜不驯的自信意味,对自己的人生和人格进行盖棺定论。之所以这样揣测,是因为这首诗是写给张籍的。张籍,是韩愈一生的诤友,虽属学生、门人辈的,但有话就说,敢于批评,韩愈也很敬重他。韩愈很多重大的人生选择和艺术观点,都是在与张籍的交流中发挥出来的。比如《重答张籍书》,承认自己好胜,又强调自己好的是道,是“夫子、孟轲、扬雄所传之道”,这几乎把自己一生的行为特征和理想追求都道出了,后来写《师说》、《原道》,也是在不断强调这一点。再比如《调张籍》一诗,第一次提出了“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的观点,表达极度的倾慕之心和对时人的讽刺。可见,由于张籍的特殊性格和卓越见解,韩愈很喜欢在他面前分析自己、褒贬时人。更值得注意的是,时任吏部侍郎的韩愈,虽然多写流连风景之作,但实际上,仍在坚持着一贯的政治骨气。在长庆二年(822),他还曾改革吏部管理制度。在长庆三年(823)的秋天,还为官仪问题和李绅大吵了一架。这场纷争,实际是被人利用了。但韩愈和李绅都耿直不挠的性格也尽显其中,所以才被钻了空子。因此,《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这首诗,我们不妨看做晚年韩愈对自己一贯行为方式和人生气节的诗意总结:他并不稀罕熙熙攘攘的浓春景致,就像他不愿趋炎附势;他独喜欢一个人欣赏早春,就像他一贯特立独行;他愿意把这感受分享给诤友张籍,就像他之前与张籍的诗文往返一样。所以,我们可以说,这首诗其实在清淡之趣之中,包藏着兀傲之气。它虽然不属于韩愈诗歌的主体风格,但它同样能够体现韩愈的主体人格。
5 | 写景 · 悟道 · 言志
总的来说,《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是写景之诗,也是悟道之诗,也是言志之诗。苏轼有一首《赠刘景文》,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他也用一年中独特的“好景”,去赞颂刘景文精忠报国、文武双全的精神品格。这种人格与景物的相得益彰、圆融统一,也许有时明显,有时隐晦,但向来是中国古典诗歌的独特构思方式之一。我们读一切山水诗、咏物诗,都应试图从景物背后找到人格的力量、人格的境界。这是中国人独特的自然观。
作者 & 栏目主持:
谢琰,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生文学院讲师,章黄国学主编。
演唱:
刘智晗,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曾任北京师范大学合唱团团长,文学院南山诗社副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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