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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泽厚在《论语今读》中说:“作为儒学根本,首章揭示的‘悦’‘乐’,就是此世间的快乐;它不离人世、不离感性而又超出它们。”他认为:“‘乐感文化’‘实用理性’乃华夏传统的精神核心。”
中国先进文人蕴藏于内心的忧患意识,是由于受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教育,往往并不是在乎个人的所得私利多寡,他们操心的是国朝的兴旺和黎民的幸福。
所以,即便是杜甫那么沉郁诗作的背后,仍可以寻找到潜藏着的那一份独特的乐观精神,他的悲情绝对不是因为个人的,而是上升到国朝之上,与黎民百姓的生存息息相关的。
公元823年,也就是唐穆宗长庆三年,对于此时的韩愈来说,人生正逢又一次高峰,因为说服镇州藩镇的叛军,平息了一场叛乱,他得到了穆宗的提拔,上调为吏部侍郎。高兴之余,又恰好临春,就起了找人游春的兴趣,可惜让他扫兴的是,被人拒绝了。
《初春小雨》
(唐)韩愈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这首诗原题《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后来被编选入《千家诗》,改名为《初春小雨》,意思全变,意境全无。虽然不少人认为,当作品问世之后,就产生了自己的“意识”,但脱离了一定的语境,也会造成诸多歧义。这一点,也要在阅读时候,引起必要的警惕性,以免被误导。
张十八,指的是诗人张籍,他在同族兄弟中排行第十八位,唐朝时候喜欢使用宗族里的排行来称呼人,写作诗歌题目里。王维著名的送别诗《送元二使安西》,杜甫《答郑十七郎一绝》,皆如此。
韩愈为汴州进士考官时,推荐张籍,在贞元十五年进士及第。所以,虽然两人年岁相差不大,但张籍实为韩愈门下弟子。张籍擅长“乐府诗”与王建齐名,人们称为“张王乐府”。他有名的一首诗《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写得极其有趣味,以节妇自况。特别是最后一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流传甚广,很为后人称道。
“天街小雨润如酥”
天街指长安街道,皇帝治所在,京城道路在诗里因而被尊称为“天街”。酥,奶酪制品,或者动物油品,前面已经说明是“小雨”,所以就打个比方,这个比喻指向前面的“润”字,细腻地言明地面被小雨浸润,变得滑腻起来。
单单此句,便极其表现出了韩愈对平常事物的仔细观察,正因为细微处着眼,才能在创作时从细小处下手。春天的长安街道,因为受到蒙蒙细雨的浸润,路面逐渐变得滑腻起来,就像不知道被谁涂抹了一层酥油,人走在上面,不小心就会跌倒。
这一切现象,我们都曾经历,可是到了自己笔下,能否如此生动形象?只有对比才有伤害。所谓天才,不过是要比他人更会注意生活中的那些细节所在。正因这般,曹雪芹才会感叹写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确这样。
“草色遥看近却无”
草色写春天里才刚刚开始萌芽的小草。遥看,隔远了察看,远距离观察。这句是接着上面来写,在翦翦轻风,微微细雨的照拂之下,原本整片枯黄的地面上,去年落下的草种开始慢慢冒出嫩芽来,当人站在远处望过去,但见新绿满目,可是走近想要细究,却仍是土黄色一片。
这种情况多像诗人顾城所写的另一种场景:“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此种复杂心理,用在此处,也未尝不可;两者都指向一种,欲得不能,欲罢不甘的态度,惋惜而又遗憾。
在诗人高超手笔的描写之下,就像一幅水墨画,淡绿,浓黄,铺排渲染,色彩鲜明,层层展现于我们的面前,美不胜收。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这最后两句诗,却牵扯出一桩公案,两个解释。
第一种释义为:“早春的小雨和草色是一年春光中最美的东西,远远超过了烟柳满城的衰落的晚春景色。写春景的诗,在唐诗中,多取明媚的晚春,这首诗却取早春咏叹,认为早春比晚春景色优胜,别出心裁……”
对此,另一种释义认为:“绝胜”在这里,不可以理解为“远远胜过”,因为“绝胜”也可以用来形容某事物很美好,拿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超级赞”。举例《全唐诗》注文中说王维“得宋之问辋川别墅,山水绝胜”,唐权德舆在《送灵澈上人入庐山回归沃州序》中:“会稽山水,自古绝胜。” 释义乃作最佳,引申为最佳之处。
韩愈的《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并不仅只有这一首,而是为一组两首,除了此首之外,还有一首:
其二
莫道官忙身老大,即无年少逐春心。
凭君先到江头看,柳色如今深未深。
你可不要找借口,说什么官事冗杂,年纪偏大,身体老衰,已经没有青春年少的激情,缺乏再去追逐春天美色的心情。请你抽点时间,找个空子,先到曲江江畔去转转,一呢是散散心,二呢是看看景,仔细瞅瞅柳条枝梢如今的颜色,是不是快要变得深起来了。
既然是组诗,那么就有必要上下结合看,不能孤立地单一地解读,不然就可能在释义上产生误解。
事件就是这么一件事:韩愈老先生在春天里,忽然兴起,邀请自己的弟子,已经当上水部员外郎的张籍,去曲江边看春景。张籍估计当时借口身体有恙,就没有答应。老先生无奈,就写诗一组,说:
京城里近来春雨绵绵,路面都变得滑腻多了,去年仍然枯黄的地面,春草萌生,远远望去蒙蒙一片新绿,走近再察,却又看不见。(他们都说)一年里最好的景色观察地,最佳之处应该就是京城,特别是被如烟柳色笼罩着的京城。
写完眼前景,传闻景,然后就开始接着摆道理:
你呀!也不要老是说什么工作事多,身体年老体衰,所以就减少了生活的乐趣,没有了追逐春色的心情,还是先找个时间,先去曲江边上看一看,看看那里的依依杨柳,是不是在春风里已经改变了颜色吧。
言下之意,既是规劝,也算是变相的教诲吧。
综合上述,可以发现,在韩愈的诗中,并没有贬低京城的柳色,而是把草色的精致之美和烟柳的清雅之美相提并论的。
写完这组诗的第二年,也就是唐穆宗长庆四年,公元824年,韩愈因病去逝,年方五十七岁。不知张籍有没有后悔,当时拒绝老师的游春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