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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这一部小说之所以伟大,其中有一重要原因,即是随处可见精彩。比如,在第一回,甄士隐业败家衰,携妻流落乡下,可是,他却遇上了“水旱不收,鼠盗蜂起”,即便是在乡下也难以安身,不得已变卖田产,投奔到他的岳父家。而他的岳父却是一个十分贪财的势利小人,竟用卑鄙手段将甄士隐仅剩的一点点银子骗走了。甄士隐痛苦气愤,贫病交加,感到走投无路,而当他拄着拐杖在街上颠簸时,忽然遇见一位“疯癫落脱、麻履鹑衣”的跛足道人向他走来,口里叨念一首《好了歌》,歌中唱道: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谈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这首歌不深奥,第一句是在谈功名,说的是:人生在世,大家都追求着能任将拜相,可到终了,埋在土里,连坟头上的草都没了;第二句是谈钱财,说的是:人活在世,大伙儿都拼死拼活想赚更多的钱,永远不知足,等到赚了很多钱,人却闭眼而去了;第三句谈妻室,说的是:夫妻一起生活时,非常恩爱,日日情深意切,而丈夫死了之后,妻子又去嫁给别人了;第四句谈儿孙,人活在世,父母时刻都痴心爱着儿孙,可是真正对父母孝顺的子女,却很少能见到。
这歌谣唱出了人间的无奈与悲情,唱出了世道的残酷。所说的是,功名也罢,利益也罢,贞洁也罢,孝顺也罢,都只是表面的,虚假的,虚幻的,没有实在的意义。人活着所追求的高官厚禄、事业钱财,人在生活中所引以为豪的娇妻、孝子,到头来,皆是虚假的,或虚情假意的,没有意义的,不值那么执着去追求,也没有必要那么在意。
甄士隐是一个熟读诗书又敏锐的士子,而且,他还有家破人亡的痛苦经历,当他一听到跛足道人的《好了歌》之后,便就有较深的体悟,于是,他就为《好了歌》作了一首《好了歌解》,注解得非常巧妙: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国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垄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保不定今后做强梁、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唱尽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却为他人作嫁衣裳。”
甄士隐的解注比《好了歌》说得更形象,更具体,描述得更精彩:空荡荡的厅堂,已不见当年满床的朝笏玉板;衰草枯杨地,谁会想到曾是繁闹歌舞场;蜘蛛网结满了画栋雕梁,绿纱糊在破蓬的窗上。刚刚还在显耀着胭脂涂得浓艳,粉儿正香,怎奈转眼间便两鬓成霜?不久才在黄土山屯上埋了死去的人,今儿却又于红绡帐内共卧鸳鸯床。曾是金子满箱,银子满箱,而今却成了乞丐受人诋谤。刚刚还在感叹他人性命不长,怎么会知自个儿归来后也命丧黄泉,想要做强梁、择膏梁,皆是难保证,说不准会流落到烟花柳巷。一直嫌弃紫蟒太长;乱哄哄闹着,你刚唱完我便登场,误认了他乡为故乡。那真是可笑又荒唐,终究是在为别人做嫁衣裳。
破足道人的《好了歌》以及甄士隐的《好了歌解》,皆是是以歌谣的形式写的,通俗、顺口,流畅,易于传播,然而,其中的意蕴却是非常深刻的,仔细阅读,能悟出多种含义,值得认真品味。
首先,从这两首歌谣中,可以读出的第一层含义是:在《红楼梦》这部小说的开头营造一种如脂砚斋所说的“忽荣忽枯、忽丽忽朽”神秘而复杂的气氛,用以预示荣宁二府的兴衰际遇,预先布下未来情节的发展线索,这既能激发读者想象力的展开,又能让读者预先感受到小说的神秘感。
荣、宁两府的盛衰、荣枯,其实是离不开《好了歌》所谈的四个主题的,忘不了“功名”,忘不了“金银”,忘不了“娇妻”,忘不了“儿孙”,而到头来,也免不了荒塚草没了;聚财聚多了却眼闭了;君死后,妻却随人去了;孝顺儿孙并没有能见到。至于甄士隐的解注,说的是人生的遭遇,并未必如某些“红学”评论者所言,是专指小说中的某一些人物,其实,注解说的是人生处境,是生活际遇,是跌宕起伏的经历和无奈的结局,至于什么人有那些际遇,读者可以自己去想象。
比如,“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有人说指的是甄宝玉和贾宝玉的盛衰变化;“蛛丝儿结满国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指的是贾雨村等前后的不同遭遇;“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指的是贾赦等人结局;“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指的是贾兰、贾菌等人的经历等,这也不无道理,但是,读者还可以想象为其他人,因为甄士隐的《好了歌解》说的是类型,并非特指,所暗指的是当时社会状态下,荣宁两府中的一些状况,并无意专门特指那一个人物。其实,歌谣所描绘的令人感到无奈、怨叹和痛心,正是末世豪府中由盛而衰的败落现象,以及败落过程中人物的经历和遭遇,不一定要那么仔细地根据歌谣来“对号入座”评点人物。
《红楼梦》的作者以令人惊叹的文学才华,倾注一腔心血,虚构了一个荣、宁两府,描写了一个大观园,府中的“阴盛阳衰”现象引人注目,贾赦、贾珍、贾琏等的猥琐行为和缺德品行,丢尽了豪府男人的脸;而黛玉、探春、凤姐、湘云等的靓丽和才华,让读者赞叹,这既是极妙的对比,又是末世挽歌的一种表达。荣、宁两府的种种文学符号,本来就有很多值得琢磨的主题和涵义,《好了歌》只是奏出了总旋律中的一个提示性的音节,至于整体的乐曲意蕴还需要读者自己去解读和领悟。
从这两首歌谣中,可以读出的第二层含义是:歌谣非常形象地刻画出中国古代专制统治崩溃前夕的种种衰败景象和正在坍塌的传统价值观。
专制统治崩溃前,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已经进入了危机状态,统治阶层的腐败、堕落和荒唐生活已有明显显示,生活和观念在快速变化,富贵的很快变成贫贱,年轻的突然衰老得很快;活着的经不起折腾,很快命丧黄泉;期望着子孙能光宗耀祖,却不料他们不争气,沉溺于吃喝嫖赌;期望着在官场上越爬越高,可是偏偏戴上枷锁,成了囚徒;人生无常,命运难以捉摸,变化仿佛在瞬间。人情冷落,没有什么人是可以信任的,什么都不值得留恋。人生舞台上,乱哄哄的,像是在演一场闹剧,在荒唐生活中,谁也逃脱不了被命运摆布,人人都追逐着功名利益,而实际上都成了他人的手段,到终了,一切转头空,一切只是虚幻。
这是对已走进末世的专制统治衰败乱局的精彩描绘,是对垂死前疯狂进行权势利欲争夺的闹剧的描述。作者暗示,腐败黑暗将断送专制统治的腐朽体制,而贵族世家的最后疯狂,败相已露,旧体制的死亡已是不可避免。《好了歌》是一首封建专制体制的挽歌,是对末世贵族腐朽生活的诅咒,它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批判精神。
从这两首歌谣中,可以读出的第三层含义是:曹雪芹利用《好了歌》在表现一种道禅的深刻理念,阐述着入尘世,历苦痛,求解脱的“觉悟”过程。所以,表露这的深刻观点是:在尘世的经历,“好”便是“了”,而只有“了”,才是“好”!
有读者谈起《红楼梦》时,喜欢用“红楼有佛影”来表达对于《红楼梦》的感受,这是很有道理的。一部《红楼梦》,表现着非常丰富的思想内容,表现着各种理念,给人以异常深邃的思想立体感,读者可以从很多方面去解读,而《红楼梦》中表现着道禅思想,就是很深刻的一种理论观点。
跛足道人唱的《好了歌》以及甄士隐因“有所悟”而作的《好了歌解》,确实很深刻地表达了曹雪芹的道禅理念。《好了歌》中所说的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金银、娇妻、子孙忘不了,这是对放弃尘世的功名、利禄、情感、道德的劝诫,是对于尘世苦痛根源的深刻分析,是对人早日离开尘世的规劝,因为人在尘世,无论如何为功利奋争,如何为真情而执着守护,如何对于德性坚持和遵循,到头来,也只是留下没草的荒塚;也只能闭眼撒手而去;也只能在死后让娇妻随人而去;也只能无奈地感受到,真正孝顺的子孙,很难找到。
人生在世,遇到的是冷峭无情的世道,是漂浮不定的生活,是随时可能遇到的挫折,是常常伴随着你的苦痛。尘世经历就是一场闹剧,在乱哄哄的戏台演过一场戏之后,所需要的就是:在体验到尘世的苦痛之后,能及时觉悟,能懂得解脱,能及时彻悟成“佛”入“道”。
不难看出,这就是《红楼梦》的作者写《好了歌》所要表现的道禅深刻意蕴。
其实,在《红楼梦》里,甄士隐作为尘世中觉悟的典型来描绘的,与贾雨村相比,甄士隐早有超脱之心,而当他经历了急变的世难之后,其觉悟就更早了。
比如,甄士隐有一次在梦中,看到了“太虚幻境”,上面有一副对联写着:“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就含有道禅之意。在曹雪芹所塑造的僧道世外高人看来,世界是由“真”和“假”组成的,既是“无”,又是“有”,“真”“假”相成,“有”“无”相依。神界是“真”,是“无”;而俗界是“假”,是“有”。
在僧道看来,俗界就是俗界,在俗界达不到神界的真实,而只有经历了俗界的烦恼之后,才能真正明白尘世的虚幻,从而领悟到“假作真时真亦假”;而神界就是神界,其幻境比俗世更真实,当神界的某些神经历了凡间的悲剧之后,必能体验到“无为有处有还无”。
甄士隐仍在俗世,当他已有所觉悟,处于略有悟但未能深悟时,对“真”与“假”、“有”与“无”还是半知不解的,所以,他只能是懵懵懂懂。当然,相对而言,比起仍沉迷于官场的贾雨村来说,甄士隐算是比较有觉悟的,当他听到跛足道人在唱着《好了歌》之时,悟到了“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则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可见,他有了初步悟性,他已能出是“好了歌”,而且,知晓所说的是:好就是了,只有了才是好。
显然,《好了歌》是僧道由“神界”看“俗界”的观点,在凡间,如果要“好”,只有到“了”;在红尘,只有到终了,方是真的好。而甄士隐由“俗界”而望看“神界”,以《好了歌注》表明他对“俗界”的具体了解,讲到了由盛而衰,又由衰而盛的凡间沉浮,阐述了人生往复,离合悲欢,沉浮难定,而最终说的是名利风月实属劫难苦痛,凡间红尘即是虚假幻影,及时解脱才是求“真”的根本。
甄士隐于葫芦庙外,梦更早醒,觉悟更早,更接近“真”,离“神界”更近了;而贾雨村居葫芦庙中,梦不醒,执迷不悟,一直在经历着“假”,深陷于“俗界”的泥潭之中,难以自拔。到最后,甄士隐将贾宝玉(其实是“假玉真石”)带入了太虚幻境,成功超脱,而贾雨村却把甄宝玉(意为真玉假石)带入红尘,陷入劫难。甄士隐了悟成功,成了凡人超脱的先驱者。显然,曹雪芹正是利用甄士隐的形象和与他有密切关系的跛足道人的《好了歌》,来阐述了“出世”比“入世”更重要,解脱比在尘世经历苦痛更有意义的观点,根据这种观点,只有了悟道禅,方能达到寂静的涅槃境界。
曹雪芹对于这种道禅思想的阐述有其深刻性,但是,他以虚构的佛道世外高人的眼光来看待世界,并以消极的解脱来应对腐败和没落的社会,试图找到一种解脱精神的法子,这只能是一种“自我麻醉”,对于现实是无力的,结果将是无济于事,真正有效的办法,只有对旧社会实行变革,推翻旧的专制体制,摧毁腐朽政权,走向新生活。曹雪芹所未能找到的变革的路,被后来的新社会缔造者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