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有话说

《红楼梦》一书，可谓传统小说技法集大成之作。其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背面敷粉，一击两鸣；横云断山，细腻皴染等笔法使得全书结构繁复又浑然一体。草蛇灰线者，文中暗藏伏笔，遥遥掣动；背面敷粉者，写此而兼写彼，正笔落墨，而其意却在旁击其余；细腻皴染者，前文逗露一角，而后文不断丰富具体化。

拈“甄士隐”事为一例，前文点出石头艳羡富贵荣华而幻形入世，中以甄士隐梦中遇一僧一道言及石头入世之事，其间又夹杂甄士隐欲同僧道入太虚幻境而不得，仅看到“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一联，及后文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才放笔细写。

今天这篇文章将阐述“好了歌”及甄士隐作注一事。借此来谈甄士隐其人其事，来窥见《红楼梦》一书之内核。（六不和尚：midouwei）

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王和尚点评

故事背景：

甄士隐本是姑苏乡宦，他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倒是神仙一流人品。但是天有不测风云，起初其女英莲被拐子拐走，然后葫芦庙中炸供，火势蔓延，将甄家一把火烧光；而后他与妻子回田庄安身，却又遭天旱盗匪，难以安身。最后只好投奔其岳父封肃，但是封肃首先侵夺其家产，然后又有讥讽驱赶之意。因此甄士隐心灰意懒，渐有没世求死之意。这时跛足道人对他唱了这首《好了歌》。

这首歌是劝世之歌。其中谈到“功名”、“金银”、“娇妻”和“儿孙”皆不可依恃。其大旨是人生追求之物欲亲情均无意义，一切都在轮回和湮灭。劝世即是劝人向道，抛弃世间俗念和欲望，这样才能得到内心的平安喜乐。值得注意的是，其一，这首歌明白晓畅，通俗易懂；其二，其语气对世人充满调侃和警醒之意，世人均羡慕神仙，但是却有很多物欲与人情抛舍不掉，因有欲故有烦恼，也就成不了神仙；其三，这个歌儿，将人事一切追求统统否定，汲汲于功名最后不免身死人败，贪婪聚敛之金银却毫无用处，娇妻美妾之恩情终会变得凉薄，而尽心抚育之儿女，却难免不孝及不肖。这些否定之下的主旨是放手和看穿，这是道家简化人生和佛家否定人生的精神内核。

再有“好了”二字意义很深，按书中所说“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了即斩断情丝和物欲，如此才能内心喜乐，是为“好”；而世俗追求之“好”，终究不可依恃，总要了结。

甄士隐经过生活的不断打击和磨练，加之他本性又纯良智真，心中有几分慧根，故而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

因此他就注解了此歌，其文如下：

好了歌注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做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王和尚点评

本文原意是甄士隐对“好了歌”做的注解，其文采虽繁复精致，其含义却与《好了歌》并无二致。甄士隐之所以能注解出，证明他已彻悟，故而能对《好了歌》心领神会。

但是需要注意，作者借甄士隐之口来写贾家的未来，为贾家的败落崩溃埋下伏笔，提前揭示了结局。故而脂砚斋评曰“伏宁、荣既败之后”。其中揭示了四种悲剧——红颜薄命、金钱追逐、名门无后（或者说后代不肖）、功名成空的悲剧；最后总写其权力的争斗和末日。对贾家宁荣两府的兴衰机遇是极好的概括和预示。它的思想同《好了歌》一样，同属愤世嫉俗的劝世产物。

当然，对其每句，脂砚斋都有评暗指某人或者某事，这点和尚不作细评。

略论《红楼梦》之布局架构及思想内核

红楼梦前五回，均可视为全书正文之“楔子”，所谓楔子，即楔子者，以物出物之谓也。以女娲补天为楔，楔出石头幻形入世；以甄士隐楔出贾雨村，以贾雨村楔出“正邪两赋”之论，以甄士隐之悲欢离合乃至看破红尘来楔出整部书贾家之辉煌与败落。以甄士隐为楔，楔出太虚幻境一角，以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楔出贾家之谱系及全书主要人物。以贾雨村为楔，楔出林黛玉进贾府，然后楔出宝钗进京等。至刘姥姥第一次进贾府，全书正文才算展开。前五回环环相扣，彼此呼应，以甄士隐之败伏贾家之败，以贾雨村之发迹伏其抄检贾府。当然本书以“贾家”之兴衰败落为表，其实写“甄家”之败落，这是作者血泪凝聚所在。也是“一击两鸣”之法的最大铺排。

由此可见，曹雪芹“哭成此书”绝非虚言，其布局之精密，映衬钩沉之繁复，伏脉与照应之长远，确实是费尽了心机。读《红楼梦》可不慎乎？作者在前五回以小见大，伏下贾家兴盛及败亡结局，以甄士隐之归隐顿悟和贾雨村之发迹显扬，暗示全书之顿悟脉络；以一僧一道交代太虚幻境及宝黛等一干痴男怨女等人物，并且借冷子兴之口梳理贾家谱系；种种均为后文展开做铺垫。此是《红楼梦》一书大结构之处。

应该看到，作者目下之宝玉，其以后经历应该和甄士隐类似，最终会看破红尘遁入空门。曹雪芹撰写《红楼梦》是在其家世败落，穷困潦倒之时所写。家世败落之根由，人情冷暖之磨难，命运轮回之不可扭转，以及他对往事的留恋与对不能挽救家事之自愧，还有他对人世空幻之领悟，一一均在书中体现。作者的内心是悲观的，因此《好了歌》及其注，均是表达命运无常，世道轮回的物外之力。而人活与世，不可与命争，应该也是作者书中的题中之义。

和尚之所以说《红楼梦》是“悟道之书”就在于作者通过对贾家败落的细致描绘，以及其中宝玉的不断参悟，最终会明白世事空幻，非人力所能扭转改变，唯有放下及看穿才能得到内心安定。之所以认为该书系作者“自愧而成”，乃是宝玉之初，不知去改变家庭命运，之后更无力也无欲去改变扭转，照应作者所经之变，作者对贾家败落既保有惋惜和沉痛之情，也饱含无望无力之意，反照其现实遭遇，作者在穷困潦倒之时，回顾往事，宁不愧哉？

其中有两副对联需要细看。

贾雨村初次罢官之后，在林如海处做黛玉的家庭教师。　某日偶至郭外，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该联文虽浅近，其意则深，其意则在棒喝世人。其一，莫要在尘世中奔波谋取太甚，而要时时想着回头自省；其二，世人愚昧，每到无路之时才幡然悔悟，但是此时已太晚。这一联可以说作者既在警醒世人，也在昭示全书主旨，并且在对书中贾家败落及作者自家败落做一警醒，同时，这联也符合全书“悟道”之意，与前文之“好了歌”及注解同一机杼。

而该寺庙名为“智通寺”，脂砚斋批语曰“谁为智者？又谁能通？一叹。”由此可见，道理人人都懂，但是是否能够悬崖勒马，修心止欲，却实难做到。因此贾雨村叹道“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所谓“翻过筋斗”即经过大喜大悲，经过世事磨练，并且是劫后余生才能领悟收敛与止欲之心。也可看出，作者经过家世败乱，实在是翻过筋斗了，所以才能有《红楼梦》空幻一书，而书中之宝玉也只有翻过筋斗才能顿悟而悬崖撒手。

甄士隐梦中跟随一僧一道，将要走进太虚幻境。他看到一副对联，曰“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但是甄士隐此时尚不能领悟，故而也不能脱离苦海，进入太虚幻境。但是这一联的含义却非常丰富。

作者写书善用皴染之法，此联前后出现多次，乃是步步点染，不断加深之意，当然也有着重强调之意。该联叠用真假有无四字，数字之间已经道出人生之本质，以及作者撰书之由。下面细说：

其一，世事轮回，回环往复，色空共济，阴阳相生，其本质则是无中生有，真假共具。因此，假可变为真，真可变为假；无可生有，有终是无。这是作者对命运轮回的见解。

其二，世道轮回，终成虚幻。因此真或者假，有或者无，均无实际意义。凡人之所以有烦恼就在于执着于真假，惭愧于有无。但是真相不过是假象的表面，假象不过是真相之掩饰，孰真孰假本难分辨，一旦领悟，真假也不必介怀。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无中生有之祸，有变为无之悲，均不可避免。因此有无在于其心，也在于其微，一旦看穿有无，才能够了悟人生有无相生，而人力实不可及也。

其三，《红楼梦》一书，将“真事隐去”，“假语村言”道出。因此其故事是真是假呢？其描述贾家之事到底是有是无呢？这一点可看出作者笔法狡猾，以虚幻故事阐发真情实感，以假映真，以无言有，以荒唐之笔抒其胸怀，倾其血泪。作者之痴，世事之迷，笔法之隐，均在其中。虽然作者笔笔不落实处，不写故实，但是看书之人岂可被写书人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