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美文欣赏
原创文/董元奔
【按】本文作者曾发于别处，此为转发。
红粉楼前月照，碧纱窗外莺啼。
梦断辽阳音信，那堪独守空闺？
恨对百花时节，王孙绿草萋萋。
花儿开了又落了，落了又开了；草儿生了又枯了，枯了又生了。又一场梦刚刚醒来，来自辽阳的信鸽竟还在路上。月光泻在奴家的红楼前，像夫君的爱意弥漫开来；黄莺鸣叫在奴家的纱窗外，像夫君的呼唤敲击奴家的心房。
奴家无论怎样虚幻自己都不能再重回梦境，只好起身走出空寂的闺房。
奴家走出篱笆墙，篱笆外的百花丛中只有奴家孤独的身影，夫君不在，奴家竟分辨不出花儿的颜色；奴家走出寂静的小村子，村子外的大草原边只有奴家的眼睛望着远方，奴家看不见在遥远的边疆服役的夫君。
田里的庄稼荒芜了，奴家使不动那头老牛；屋后的柳树不长高了，奴家铲不掉底蓬的枝条；西厢房的屋顶漏雨了，奴家上不得高高的屋顶。奴家纺麻织布，换不到几个钱；奴家采桑养蚕，三年的行情都不好；奴家捕鱼捞虾，去年差点淹死在河塘。没有夫君的日子，就像没有太阳的天；没有夫君相伴的奴家，就像没有脊梁的蚕。
三年了，一千个日日夜夜，奴家都是这样过来的。两行泪水流出奴家的眼睛。
上面提到的是五代词人毛文锡的曲子词《何满子》，毛文锡是根据唐玄宗时期的著名舞曲“何满子”做适当改造而使之成为词牌并被填上词的。但“何满子”在成为词牌之前，本是一个人名，后来是一支舞曲的曲名，在“何满子”成为毛文锡的词牌名之前，它承载了太多的泪水。
武则天晚年，宫廷斗争极其激烈，唐中宗李显虽然恢复了自己的皇位，但是，实权却掌握在韦氏和安乐公主手中，李显继位不几年，便被韦氏和安乐公主毒死。太平公主与侄子御林军首领李隆基联手发动宫廷政变，铲除了韦后和安乐公主，拥太平公主的四哥李旦继位，即唐睿宗。
在政变过程中，太平公主起到了决定性作用，睿宗非常感谢太平公主，封太平公主为万户侯，太平公主的三个儿子都做了三品以上官员，而且，睿宗诸多政务都向太平公主讨教，对太平公主百依百顺，几年间七个宰相有五个是太平公主推荐的，一时间，太平公主权势冲天。李隆基对此深怀不满。
睿宗当然也感激李隆基，睿宗重病后，把皇位交给李隆基，即唐玄宗。李隆基是一个权力欲极强且年富力强的皇帝，他不能容许自己大权旁落，决定设计谋害唐玄宗。
太平公主知道唐玄宗好色，便派自己的心腹、沧州人马华从沧州沧州买了一个色艺俱佳且还会武功的艺伎何满子献给李隆基。在献美女之前，太平公主和马华在府中对何满子进行了个把月的洗脑，使何满子相信李隆基是篡位的暴君。
不久，按照唐玄宗的旨意，太平公主带何满子来见皇帝。唐玄宗见何满子妖艳无比，非常高兴。当夜，唐玄宗命何满子侍寝，何满子于玄宗行完房事睡着时突然掐住玄宗的脖子，无奈玄宗本是练武之人，且又没有睡沉，响声惊动了护卫，何满子立刻被擒拿。唐玄宗当即升帐，派御林军包围太平公主府院，太平公主畏罪自杀，其一应党羽均被当场处死。这是713年的事情。
何满子作为这起暗杀唐玄宗事件的当事人，当然难逃一死，但是何满子感到自己委屈，但是她却苦诉无门。
何满子的死刑在长安西街执行。临刑，监斩官问她有无最后要求，何满子说，她别无他求，只想在告别人世之前跳一段舞，唱一首歌。由于何满子只是一名弱女子，周围又站满了军士，监斩官便答应了她。
临死的何满子，此时涌起的感情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极度的悲愤。她舒展了一下被绳索捆得有点麻木的手臂，跳起舞来，她的舞急促而紧迫，地上的树叶被舞得满天飞舞。一边跳舞，何满子一边以哭声唱起一支没有歌词的歌曲，歌声像泉水从岩隙中喷涌出来一样，仿佛控诉着人世的不平，倾诉着自己所受的冤屈。那歌声的旋律与舞蹈的旋律交缠在一起，刑场上飞沙走石，人们无不落泪，有的军士竟扶着兵器直不起腰来，刽子手手中的屠刀竟掉在地上。现场的有乐府官员观斩，他有心救下何满子，他知道唐玄宗爱惜音乐和舞蹈人才，许多罪人因为献上一个曲子都可以免罪，便赶忙记下何满子哀歌的曲谱，火速去见玄宗。
玄宗看了曲谱，也深为震动，发牌给乐官回去救人。然而，正当乐官高喊着“刀下留人”冲进刑场时，刽子手已经手起刀落，何满子人头落地。
何满子死了，但是，何满子临死前“即兴”创作的舞曲被唐玄宗以“何满子”姓名命名保留了下来，成为流传后世千年的悲音。元稹有首《何满子歌》的诗记录了这件事：“何满能歌声婉转，天宝年中世称罕。婴刑系在囵圄间，下调哀音歌愤懑。……便将何满为曲名，御府亲题乐府篡。”
但是，何满子的悲剧并没有完。在以后的历史时期中，与何满子身世类似的和不类似的一些哀伤的能歌善舞的才女，都会用生命诠释“何满子”这一支舞曲绝唱。孟才人就是其中的一个代表。
唐玄宗之后，特别是唐敬宗以后，大唐帝国江河日下，这除了与潘镇割据和宦官专权愈演愈烈有关，也与敬宗、穆宗和文宗生活极其奢侈荒淫分不开。
公元840年，穆宗的儿子、文宗的弟弟，27岁的武宗继位。武宗吸取父兄的教训，任用李德裕，加强吏治，削弱了一批藩镇的势力，处死了几个宦官，国家的面貌开始有了起色，他短短六年的统治时期被史学界称为“会昌中兴”。
唐武宗能够实现会昌中兴，是与他注意个人修养分不开的，一个典型的方面就是他在感情上只专注孟才人，并不滥征民女。据说有一次，武宗命淮南监军挑选十几名扬州美女充实后宫，监军请求淮南节度使一同挑选，节度使认为这不是自己的职责，不予答应。监军向武宗反映这种情况，武宗沉默良久之后说：“令藩镇选美女入宫，不是圣明的天子应该做的，朕非常惭愧。”于是遂取消了征集美女的敕令，并提升淮南节度使为同平章事兼盐铁转运使。
却说孟才人，不仅容貌出众，而且能歌善舞，特别是她会唱哀伤的舞曲何满子，深得武宗宠爱。孟才人本是后宫的一个采女，在唐代后宫，采女是地位最低的妃嫔，基本上没有机会被皇帝临幸。武宗无意间发现了她的歌舞才能，一次临幸后便宠爱起她，直接把提升为才人。孟才人感激武宗的赏识，每天除了努力练歌练舞之外，就是刻骨铭心的思念武宗。
武宗反对佛教，信仰道教，他崇尚长生不老之术，并亲自带领妃嫔们炼制仙丹。公元845年3月，武宗因吞食所谓仙丹而中毒，生命垂危。
弥留之际，孟才人伤心欲绝的守候在武宗床前，武宗拉着她的手说：“朕欲长生不老，怎奈值如此盛年离世。朕死之后，你怎么办呢？”
孟才人明白武宗的意思，她哭着说：“臣妾愿随陛下赴九泉之下。”武宗应允。
女官拿来宝剑，孟才人固然深爱武宗，但是想到自己即将死去，还是悲痛不已。孟才人对武宗说：“陛下，让臣妾为陛下唱一曲《何满子》吧，好就此与陛下暂别。”武宗点头。
于是，孟才人擦了擦眼泪，起身舒袖起舞，《何满子》的歌声也随之唱起。舞蹈急中有缓，似短促的人生迟迟不愿离开；曲调哀伤凄婉，似从千年的历史血迹中迸发的悲鸣。歌舞纠缠，似有痛道不出，有悲哭不出。妃嫔和太监们哭成一片，武宗也泪流不止。
歌舞未完，孟才人娇弱的身躯突然倒在武宗床前，武宗指示御医急救。众人把孟才人平放在旁边的小床上，御医把完脉说：“此曲太过伤感，才人脉搏尚温，然肠已断绝，已救治无望。”
武宗诏令将孟才人陪葬，并诏令天下，此后不得再以《何满子》舞曲伴舞。
据说在移孟才人的棺材时，几个大汉都抬不动，人们奇怪，一个弱女子的身体并没有多少重量啊。打开棺材，也没有看到什么怪异之处，直到孟才人的家人来到时，棺材才抬得起来。原来这是孟才人思念亲人之故啊。孟才人只是一个才人，是众多妃嫔中的一个，虽然受到额外的恩宠，但以死相随却并不一定是她的本意，但是，先皇已死，她就算活着也只能是在孤寂中等待白头而已，苟且偷生与死又有什么分别呢？也许那还不如像一只荆棘鸟一样，用积蓄一生的力量来作最后的一次歌唱。
呜呼，被红墙黄瓦禁锢的历代皇宫深院中，“以歌笙获宠”的女子不计其数，真正能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能有多少呢？能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子中，能够得到善终、爱终的又能有几个？
孟才人和唐武宗相继死后，当时的诗人张祜有感于孟才人夫人哀怨，以《何满子》为题做了两首诗：
其一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其二
自依能歌日，先皇掌上怜。
新声何处唱，肠断李延年。
后来，杜牧写诗评价张祜的这两首诗说：“如何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辞满六宫。”
虽然唐武宗诏令天下禁唱《何满子》，但是，上层和民间还是不断有心怀悲情的女子唱《何满子》而死。晚唐五代时，精通音乐和词律的南阳人毛文锡决定将《何满子》的曲调做适当改造，淡化一些哀伤的色彩，再配以曲子词，用来吟唱各种深深浅浅的苦恼，而不独是唱那生离死别的痛苦。于是就有了本文开头的那首闺怨词《何满子》。
以后，五代词人依据毛文锡的《何满子》词牌填词或略作变调填词时，进一步淡化了哀伤色彩，甚至用来填冶艳的风花雪月。后汉鲁国公和凝就填过两首这样的冶艳《何满子》：
其一
正是破瓜年纪，含情惯得人饶。
桃李精神鹦舌，可堪虚度良宵？
却爱蓝罗裙子，羡他常束织腰。
其二
写得鱼笺无限，其如花锁春晖。
目断巫山云雨，空叫残梦依依。
缺爱燻香小鸭，羡他长在屏帷。
《何满子》哀伤色彩的淡化固然成就了一个新的词牌，并防止了一些悲剧的发生，但是，作为古代舞蹈用哀曲的代表性作品，它的被置换是不是艺术上的一个损失呢？
插图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插图。
（责任编辑：董尧、霜婵）
【作者简介】董元奔，字固辕，号时雨斋人，1971年生于江苏宿迁，传统文化学者，网络知名作家。系江苏省某著名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培训机构创办人及教学骨干，因成就突出两度被省教育厅作为机关杂志封面人物进行报道，《中国教育报》、《中国考试》、《新华日报》均作了深度报道。曾服务于教育主管机关，期间参与《江苏教育年鉴》部分文稿撰写，但学业主攻唐宋文学，涉文史哲诸领域。已发论文、随笔、诗歌等约百万字，其文史随笔或雍容华赡，或泼辣犀利，绝句则清丽润朗。曾有专著出版，有教育论文获《人民日报》出版社主题征文一等奖，有文史论文及长篇散文数次获今日头条“青云计划”优质原创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