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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奴娇、何满子是两个女孩子的名字。 一个是念奴,一个是何满子。盛唐诗之花的漫天烟火中两道绚丽的霞。芳魂一缕,破云裂锦,直至宋的小令长调里,终成词牌名。她们就这样永生。按照“诗言志,词表情”,诗庄词媚的说法,她们温柔的名字是那些长短句最美的载体,将气势开阔,天上人间的唐诗渡到宋词的旖旎惆怅里。有着这样让人无限憧憬的名字的,该是怎样的女子?
第一次看到念奴这个名字是在李清照那篇著名的《词论》里,那时易安多大?小女子品评天下大家,何等意气张扬,犹似盛唐女子,纵使后来命运多舛,也难掩天赋神采。“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一句话,把北宋词家,统统否定。她主张词一定要能歌,要和音律。所以开篇就讲了一个歌者的故事,并提到了一个名叫念奴的歌女。可见,在唐,诗已能唱,并且是诗歌传诵最普遍最有效的途径。诗者歌者地位高下肯定不同,但其中的佼佼者在当时并不亚于现在的顶级流行歌手,而念奴就是这样。只可惜,易安太高傲,惜墨如金,不肯多说,可我却因为对宋词词牌的牵念,而对那字里行间惊鸿一瞥的念奴过目不忘。
“念奴者,有姿色,善歌唱,未尝一日离帝左右。每执板当席顾眄,帝谓妃子曰:‘此女妖媚,眼色媚人,每啭声歌喉,则声出于朝霞之上,虽钟鼓笙竽嘈杂而莫能遏。’”宫妓中帝之钟爱也。
《开元天宝遗事》这段话让人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真是声色俱佳啊。念奴,是当时宫内外的大牌,李隆基的“钟爱”。元稹的《连昌宫词》可以让我们看到当时一线红星念奴如日中天的盛景:“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须臾觅得又连催,特赦街中许燃烛。 春娇满眼泪红绡,掠削云鬓旋装束。 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逐。”
玄宗是个喜聚不喜散的主儿,每年在宫门楼下赐宴群臣,常常一闹就是几天,颇有点狂欢节的味道。门楼下万众欢腾,连宫廷乐师们的演奏都听不清了,每当这个时候,玄宗就会让高力士在楼上大喊:“皇上想派念奴唱歌,邠王(二十五郎)吹笛伴奏,大家想不想听啊?”据说高力士这一喊,门楼下立刻安静下来,全体人民静待念奴的天籁之音。
有意思的是,为了不影响长安城里娱乐场中的盛况,玄宗并没有将自己的这个钟爱宣进宫来,而是仍然让她在宫外驻留,只是东巡洛阳的时候把她带在身边。这个皇帝还真是体恤民情。据说有一次,玄宗驾幸到灞桥,自然也是万民欢腾,声震天日。有近侍进言,让念奴引吭高歌一曲,其声所至,四野屏息,则微风拂柳之音,河水流逝之声,陛下也会听闻。玄宗自然连称好主意,一试果然,念奴金声玉振的歌喉穿云裂石,真正的不同凡响。难怪具有艺术天赋的帝王,为之倾倒而“钟爱”了。
古人的记载往往夸张而生动,现在读来不觉其不合理,而只觉其人其声如在眼前。不过元稹那“念奴潜伴诸郎宿”的话让人觉出念奴的无奈,再大牌也不免尴尬。突然想到《大长今》,皇帝爱上长今想纳妃。可闵政浩说长今的才能在济世救人,纳入后宫是埋没了她的才华。那是一个好皇帝,理想中的天子,居然听了进去,让长今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后宫少了一个平庸的妃嫔,韩国历史上多了一位大长今。史书中没有记载念奴后来的命运。充其量念奴也只是一个当红的歌者,一个以声色得宠爱的歌伎,她的命运是水上无根的浮萍,天边易散的朝霞,还远远不如李龟年。男人以声色伺人者,李龟年可算得蒙其主,并善终。“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安史之乱后,李龟年流落到江南,每遇良辰美景便演唱几曲,常令听者泫然而泣。这首诗就是杜甫也流落到江南,听到李龟年的演唱的感慨之作。男人毕竟是自由的,而念奴呢?唐皇身边女人如云,穿梭不息。从梅妃到玉环,从念奴到后来的许和子,一一俱成过客。这个痴情不绝的男人,最大的错误是他懂得美懂得艺术,更耽于享乐,一颗敏感柔软的心永远需要女人的温情和艺术气息的环绕。他有这份艺术鉴赏力,他更有这份风流,他不假装,不矫情。他是她的知音。唐风开放,汉胡杂处,音乐舞蹈奔放自由,在天宝开元年间的唐啊,那是我们难以想像的气势风华。
二十五郎吹管笛,歌喉终让念奴娇。念奴所擅长的那种“其调高亢”的曲子,从此后成为她的代表作,更以她名为名,口耳相传。
可是,念奴,念奴。这名儿终透着无奈和卑微,那是一个女人被决定了的命运,一生纵使被唤了千次,纵使他是她的知音,她仍然只是在御前轻展歌喉的乐女,当声色不再的时候,还能怀着旧日的恩情,“闲话说玄宗”。
“寥落古行官,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这就该到何满子的故事了。“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张祜的这首《何满子》,是唐诗里非常著名的断肠之作,和元稹那首《行宫》齐名。这个何满子比念奴更传奇。关于她的故事有多个版本。一种说法是开元年间,有一个叫何满子的沧州籍歌女,色艺出众,不知因何原因,被官府判处了死刑。死刑在京城长安执行。临刑,监斩官问她有无最后要求。歌女说,她别无他求,只想在告别人世之前唱一首歌。监斩官想,囚犯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让她唱一首歌,也不至于发生什么意外的,便答应了她。临死的何满子,此时涌起的感情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极度的悲愤。歌声像泉水从岩隙中喷涌出来一样,断人肝肠,直令天地昏暗。歌罢,圣旨也到。原来,当歌女那叙事性的悲歌初起的时候,宫中来监斩的人见何满子色艺超群,认为杀了可惜,便快马奏告唐皇,多情的皇帝果然降旨赦免了她死罪。何满子料不到一曲悲歌,竟救了自己一命。此后《何满子》成了悲歌的代名词。满子这名字带着异域色彩,不似中原寻常女儿名,有执拗勇敢的朴实勇气。
真正让《何满子》成断肠之作的传说来自玄宗之后。武宗时候的一个才人——孟才人,因为擅长笙歌而受到了唐武宗的宠幸。武宗病重的时候看着她说:“我就快不行了,你有什么打算呢?”孟才人指着装笙的锦囊说:“就让我用它来自缢吧。”武宗哀伤。才人说:“让我来为皇上演唱一曲,以排解您的忧思。”于是她唱了一曲《何满子》,然后气绝倒下。太医检查过说:“她的脉搏尚有余温,但是肝肠已经断碎了。”这样的故事听来只是深深的哀伤,怎样的伤情可以让人一曲断肠?她不过是一个才人,他众多妾中的一个,以死相随并不一定是她的本意啊,但先皇已去,剩下的岁月只是等待白头而已,不过也罢。女人宫怨是一种极端的生命状态,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善歌,谁会知道?也许她来到世上只为那最后的发声,就像那只传说中的荆棘鸟,积蓄一生所有的能量只为最后的歌唱。余音缭绕,千载而下,犹伤之不已。何满子的故事在盛唐可以有一个喜剧的结尾,而到了晚唐只能成为女人的悲歌,这也是时运所致,由不得人选择。
后来念奴的高昂嘹亮,何满子的哀切婉转都成了词牌名。《念奴娇》中最著名的当然是苏轼的《赤壁怀古》,但偏记得易安的那首“萧条庭院”,认定娇嗔女儿状才符了词牌名的气质: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骄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销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后来姜夔也填《念奴娇》: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姜夔用极清丽飘逸的笔触写夏末荷花,是他一贯的清冷空灵。其中“冷香飞上诗句”让人想起红楼中的宝钗。整首词哀而不伤,有“过尽千帆”的心意寥落。
《何满子》后来也写作《河满子》,晏小山延续的永远是他的伤情路线:
绿绮琴中心事,齐纨扇上时光。五陵年少浑薄倖,轻如曲水飘香。夜夜魂消梦峡,年年泪尽啼湘。 归雁行边远字,惊鸾舞处离肠。蕙楼多少铅华在,从来错倚红妆。可羡邻姬十五,金钗早嫁王昌。
也许是《何满子》的曲调不如其他词牌来得跌宕起伏,音律在词中稍显平实,填的人并不多。但小晏将他钟爱的歌伎以何满子相比,此一阙让人为他善感的词心触动。不管怎样的生活结局都是一样,怜爱可以由男人给,但生活永远是自己的,爱情是命运转角处突然出现的花,运气不好遇到的就是断肠花。相比宫中处心积虑的寂寞女人,红楼中抚琴执扇的女儿们更自在快乐些。
下期预告:菩萨蛮与破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