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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是宋神宗熙宁九年,公元1076年,苏轼41岁,,他是密州(今山东诸城)知州,有妻王闰之,有妾朝云。在这个清爽的夜晚,他宴客超然台,欢饮达旦,大醉,写下了传唱千古的《水调歌头·丙辰中秋》: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倩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苏轼生活了六十六年,一生浮浮沉沉,得意时位极人臣,失意时穷困潦倒。他的中秋之夜,也就未必总是这么欢乐,这么畅快。愈到老年,愈觉天意无定,前事如锁,前路如谜……
一、熙宁九年(1076)·密州·《水调歌头》
苏轼与弟弟苏辙的感情非常深厚,有许多诗词名篇因这位兄弟而起。他人生中第一首广受好评的诗《和子由渑池怀旧》,造就了“雪泥鸿爪”的意象,“子由”即苏辙的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熙宁七年,苏轼请求调往北方,因为当时苏辙任齐州(今山东济南)掌书记,他希望两人的距离能够近一些。他终于从杭州调往密州,近是近了,但兄弟俩仍然难以见面。
在熙宁九年中秋节这个团圆夜,他又思念起久别的苏辙,也想起自己曾经的一腔壮志竟难施展。离愁别绪与政治失意,共同促成了这首《水调歌头·丙辰中秋》。
苦闷虽有,尚能起舞,无贫困之虞,在密州还能“老夫聊发少年狂”, “千骑卷平冈”。苏轼写下这首《水调歌头》时,他在仕途上的大险恶还没有到来。再过几年,于那些滔天巨浪面前,他在三十多岁时担任杭州通判和密州知州的日子,可以说是极其甜蜜、非常幸福了。这已经是他一生中难得的好中秋。
二、熙宁十年(1077)·徐州·《阳关曲》
写下《水调歌头·丙辰中秋》之后数月,苏轼被调离密州,先是改派到河中府,尚未到任又改任徐州太守,因此熙宁十年(1077)的中秋节,他在徐州度过。
苏轼的这个中秋节过得比去年开心,因为弟弟苏辙也在。苏辙将履新职,正好有空闲,就和苏轼同赴徐州。他在徐州呆了百余日,过了中秋才辞行。临别之时,想起两兄弟聚少离多,苏辙写了一首悲戚戚的《水调歌头》:
离别一何久,七度过中秋。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岂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载凉州。鼓吹助清赏,鸿雁起汀洲。 坐中客,翠羽帔,紫绮裘。素娥无赖,西去曾不为人留。今夜清尊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
苏辙用了王粲登楼这个典故,表现他伤于别离,不愿羁旅他乡,希望回到故土的情怀。苏轼认为苏辙过于消极,“以其语过悲”,因此劝慰道:
安石在东海,从事鬓惊秋。中年亲友难别,丝竹缓离愁。一旦功成名遂,准拟东还海道,扶病入西州。雅志困轩冕,遗恨寄沧洲。岁云暮,须早计,要褐裘。故乡归去千里,佳处辄迟留。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惟酒可忘忧。一任刘玄德,相对卧高楼。苏轼表达了自己的愿望——他也对从政无甚兴趣,希望能够辞官归隐以享弟兄,有醉有歌,这是他的“雅志”。
既过中秋,须有中秋文章,苏轼特意为这一次中秋写了《阳关曲·中秋词》: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自从走上仕途,兄弟俩常常路迢迢水迢迢。所幸“此生此夜”能一起赏月,但明年又能到哪里看这轮明月呢?
许多年后,苏轼被贬到岭南。宋代时,岭南被视为瘴气凶恶的蛮荒之地,苏轼在去往岭南的途中,心情大约壮烈地如同赴死。值此极端窘困之际,也许还是在某个夜晚,苏轼又想起了这首《阳关曲》,想起了曾经在徐州和苏辙度过的美好的中秋节——这一定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之一——他写下了《书彭城观月诗》:
“余十八年前中秋夜,与子由观月彭城,作此诗,以《阳关》歌之。今复此夜宿于赣上,方迁岭表,独歌此曲,以识一时之事,殊未觉有今夕之悲,悬知有他日之喜也。”
人生如谜,悲喜不定。当年欢乐时,怎么会知道将来的大喜或大悲呢?这短短数十字,饱含苦涩,愁绪充满。
三、元丰元年(1078)·徐州·《中秋见月和子由》
去年,苏轼写下了“明月明年何处看”。他是徐州太守,今年他还能在哪里看月?自然只能在徐州看。
这一年的中秋,原本应该是个大喜的日子。八月间,他在徐州修建的黄楼就要完成,八月十二日,他得了一个孙子,四十三岁的苏轼成了爷爷。但他还是觉得中秋节过得有些寂寞,因为弟弟苏辙不在。
收到苏辙的中秋诗之后,苏轼也和了一首,叙述这个有些乏味的中秋:
明月未出群山高,瑞光千丈生白毫。
一杯未尽银阙涌,乱云脱坏如崩涛。
谁为天公洗眸子,应费明河千斛水。
遂令冷看世间人,照我湛然心不起。
西南火星如弹丸,角尾奕奕苍龙蟠。
今宵注眼看不见,更许萤火争清寒。
何人舣舟临古汴,千灯夜作鱼龙变。
曲折无心逐浪花,低昂赴节随歌板。
青荧灭没转前山,浪飐风回岂复坚。
明月易低人易散,归来呼酒更重看。
堂前月色愈清好,咽咽寒螀鸣露草。
卷帘推户寂无人,窗下咿哑惟楚老。
南都从事莫羞贫,对月题诗有几人。
明朝人事随日出,恍然一梦瑶台客。
月色依旧,但它“冷看世间”,而且“明月易低”,当时的环境是“咽咽寒螀鸣露草”,在苏轼笔下,这是一个清静无趣、无甚欢乐的中秋。
其实这个中秋已甚好。苏轼正当壮年(虽然他做了爷爷,早就自称老夫),家人都在身边,时时与朋友酒会。除了外任地方官、不能回朝以外,他没有什么需要抱怨的。也许有人说,苏轼最辉煌的时候是在宋哲宗元祐年间,但我想,苏轼在乌台诗案之前的心态最放松。诗案之后,就很少像密州、徐州那么惬意了。
元丰二年(1079)四月二十日,苏东坡到湖州,七月,乌台诗案事发,御史从苏轼的诗文中找到只言片语,上表弹劾苏轼暗讥朝政,苏轼在湖州太守任上被捉拿带走。八月十五时,苏轼作为戴罪之身即将被押送到京,心情惶恐暗淡,这劳什子节日自然也谈不上过还是不过。
乌台诗案是苏轼一生中可以称之为转折点的大事,《萍州可谈》说:
东坡方视事,数吏直入厅事,捽其袂曰:“御史中丞召。”东坡错愕而起,即步出郡署门。家人号泣出随之,郡人为涕泣。
《孔氏谈苑》说得不客气一点:
(皇甫)僎促轼行,二狱卒就絷之,即时出城登舟。郡人送者雨泣。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
苏轼如同“犬鸡”一般被拉走,转眼间就从一州太守到了危急的生死关头。他惊恐、彷徨甚至绝望,他感到自己命不久矣。他在狱中写了留给苏辙的绝命诗,即《狱中寄子由二首》,交给狱卒梁成。其中一首是这样的: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对苏轼的狱中之难,苏辙说“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经过多方营救,元丰二年(1079)十二月二十八日,被御史台关了一百多天的苏轼贬谪为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五个月的煎熬换来这样一个凶狠但已经令苏轼喜出望外的判决,如同黄钟大吕一般震醒了苏轼,也开启了他大起大落的后半生。
四、元丰五年(1082)·黄州·《念奴娇》
苏轼被贬黄州(即今湖北省黄冈市)之后,才有了苏东坡。
元丰三年(1080)二月初一,出狱仅一个月的苏轼走最近的陆路赶到了黄州。他在定惠院暂时住下,在这里,饱尝生死滋味、惊魂初定的苏轼写下了《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漂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首词以“缺月”、“缥缈孤鸿”、“惊起回头”、“寒枝”、“寂寞”等清冷的词语,构造出孤独的、寒彻心扉的气氛。这就是苏轼刚到黄州时的心情。
元丰四年(1081),苏轼在城东获得了约五十亩地,以此养活一家老小二十余口。苏轼将这块地称为“东坡”,他摇身一变,成了文学史上大名鼎鼎的“东坡居士”。
这块地本身并不算好,苏轼大约也不善于农事。他给章惇写信时尚说,“仆居东坡,作陂种稻,有田五十亩,身耕妻蚕,聊以卒岁。”在《东坡八首》的小序里就比较直白了:“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
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是苏轼到黄州的第三年,他的日子虽然清苦,但逐渐稳定下来,甚至有了定居黄州之心。他恢复了一点元气,这一年是他艺术生涯的一个丰年。
这一年,他挥毫创作了书法史上著名的《寒食帖》,如果忽视“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的悲愤和苍凉,这部被称为“天下第三行书”的作品看起来是很恣肆酣畅的。
这一年三月七日,他写下了《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声称要“一蓑烟雨任平生”,九月他写了《临江仙·夜归临皋》,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一年七月十六日和十月十五日,他两次游览赤壁,写下了千古名篇《赤壁赋》和《后赤壁赋》。
这就是黄州时期的苏轼,他似乎过得很快乐,人们看他喝醉,看他务农,看他游赏,看他行文弄墨,看他慢慢变成那个我们想象中的乐观豁达、纵情洒脱的苏东坡。他似乎准备在黄州就这样潦倒而平静地度过一生了。到了元丰五年(1082)中秋时节,又是八月十五这个月圆之夜,苏东坡写下了《念奴娇·中秋》
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
我醉拍手狂歌,举怀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他经历了纵情欢乐的密州中秋,温和美好的徐州中秋,如今,潦倒困顿的他到黄州来过中秋了。这首《念奴娇》让人想起熙宁九年(1076)的《水调歌头》,依旧玉宇琼楼,仍然乘风归去,同样起舞弄影,苏轼还是自比李白——六年前,他化用了李白的“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六年后,他化用了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不过,六年前他还能“欢饮达旦”,心态旷达乐观,他期待有个长长久久的未来,六年之后,他生活窘困,前路黯淡,在“冷浸一天秋碧”时,他孤单、凄凉,只想乘风归去……
这就是黄州的中秋。这一年,苏轼四十七岁。
(五)元祐五年(1090)·杭州·《南歌子》
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年),苏轼迁汝州团练副使。这一年,他写下了《题西林壁》和《石钟山记》。
元丰八年(1085)年三月五日,宋神宗去世,年少的哲宗赵煦即位。赵煦出生于1077年,此时不过8岁。高太后听政,苏轼时来运转,仕途上的风光时刻终于在他年过半百时出其不意地到来。
两年前,苏轼在《记承天寺夜游》中说,“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如今,闲人不闲了。元祐元年六月,苏轼被起知登州,十月到任,五日后被召还朝,升礼部郎中。到任半个月后改任起居舍人,之后迅速升迁到中书舍人,兼翰林学士知制诰。
经过乌台诗案、黄州安置之后,苏轼依然尽职于政事,却厌烦于新旧两党之争。他非新非旧,两党对他都颇不满,他不断请求外任以从争斗中腾挪出来,元祐四年(1089)三月,苏轼以龙图阁学士任杭州知州。
十六年前(1073),苏轼在杭州任通判时,曾于中秋节那天观钱塘江潮,并写下了《八月十五日看潮》五首诗,当时他的感受是:
(其一)定知玉兔十分圆,已作霜风九月寒。寄语重门休上钥,夜潮留向月中看。
(其二)万人鼓噪慑吴侬,犹是浮江老阿童。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浑在浪花中。
如今以知州的身份重回杭州,苏轼的心情复杂难言。当年他三十八岁,年富力强,现已五十五岁,是一个逐渐衰颓的老年人了。在经过人生风浪之后,他也再难找到当年那种兴致和豪情。元祐五年(1090)八月,苏轼又一次站在钱塘江边观潮,他写下的《南歌子》令人感到暮气那么深沉,一点不像身居高位的国之重臣:
苒苒中秋过,萧萧两鬓华。寓身化世一尘沙。笑看潮来潮去、了生涯。
方士三山路,渔人一叶家。早知身世两聱牙。好伴骑鲸公子、赋雄夸。
苏轼的中秋文字,再难看出喜意,甚至连清逸都越来越少,直透露出人生的空漠和精神的疲惫。他是不是已经预料到生命最后十年即将袭来的狂风暴雨,他是不是感受到元祐年间的暗流涌动,已经越来越剧烈……
(六)绍圣四年(1097)·儋州·《西江月》
好日子又过了两年。元祐六年时的中秋,苏轼还能和甥儿柳展如饮酒,“一杯便醉,作字数纸”,开李白和韩愈的玩笑,到了元祐八年(1093),大风波又袭来了。
元祐八年九月,一直庇护着苏轼的高太后去世,宋哲宗亲政。高太后反对新法,但宋哲宗信任的是新党。元祐年间风光无限的旧党被哲宗贬的贬,逐的逐,苏轼在绍圣元年(1094)即被贬知处于岭南的英州,尚未到贬所,又被贬居惠州,当时苏东坡五十九岁,以花甲之年艰难过了五岭,直到哲宗驾崩的1100年才得以北归。
在岭南还过什么中秋节呢?苏轼说:“岭南气侯不常。吾尝曰,菊花开时乃重阳,凉天佳月即中秋,不须以日月为断也。”
绍圣三年(1096)七月五日,一直陪伴苏轼的朝云过世,八月三日安葬在惠州城西湖边。苏轼称朝云为“天女维摩”,示其纯洁不染,她的过世令苏轼悲痛莫名。苏轼为她题写挽联:
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便思卿
这一年的中秋节,没有办法好好过了。
朝云去世后一年,苏轼被贬到更偏僻的儋州(在今海南省),七月,他到达贬所。这里的环境惊人地恶劣,苏轼说“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褥,而海南为甚。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在生活条件上,苏轼则总结为“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飞。”
绍圣四年(1097)八月十五日,到儋州一个半月的苏轼写了一首《西江月》。这是属于一位六十二岁老人的悲伤的中秋节: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在黄州,苏轼于赤壁怀古,写下了“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如果说那时候感叹的是三国风流,那么此时感慨的就是他自己梦幻泡影一般的人生。在这个中秋节他想起了谁?喻世华在考辨这首词的系年时说,苏轼“把盏凄然北望”,所望的是苏辙。但身处极南之地,他能北望的太多了——朝云等逝者,秦观等老友……
(七)尾声
哲宗于元符三年(1100)正月驾崩,之后向太后即赦免了所有元祐老臣。在海南儋州生活三年之后,苏轼终于得以北归。
六月十二日,苏东坡父子离开儋州,到廉州(今广西合浦)就任。八月他又被任命为舒州团练副使,永州(今湖南零陵)安置。所以这个八月,他在广西度过。
此时离苏轼去世不足一年,这是他最后一个中秋。但在他生命的最后岁月里,他必然不愿想起这个中秋——因为在八月十二日,苏门四学士之一、与苏轼相交莫逆的秦观死于藤州,年仅51岁。在一个多月前,苏轼和秦观才见过面,秦观赋《江城子》一首,其中说,“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一语成谶,这次见面即是永诀。
辗转到来年五月,苏轼抵达镇江。他在金山寺里看到李公麟当年为他画的一幅肖像,感而题诗: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黄州、惠州、儋州是三个最令他痛苦的贬谪之地,反而成了他的“功业”。这说的显然不是政坛得势,而是诗词文章。
建中靖国元年七月二十八日(1101年8月24日),苏轼在常州去世,年六十六岁。他再也不能“起舞弄清影”,也不用愁于“萧萧两鬓华”了。小舟从此逝,再也没有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