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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满子首先是博雅的学者,其次才是一个文化斗士。由于有着深厚的学术修养,何满子的 杂文随笔,也具有很高的学术含量,具有可贵的学术品格。在对中国古代小说的研究上,何满子留下尤其值得珍视的成果。何满子对金庸小说的批判、对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看法,都值得我们重视。2009年5月8日,何满子先生在上海辞世。在杂草丛生的文化界,一棵真正的大树倒下了。它不是以枯木朽株的姿态倒下,而是碧绿地倒下的。2009年11月,《文学报》、云南人民出版社、东方出版中心等几家单位,联合主办了“白桦新作研讨会”。那几天,也是白桦刚满80周岁的日子。在会上, 我说: 在文化界,有的老人特别可怜;有的老人特别可悲;有的老人则十分可鄙;而有的老人,却特别可敬。白桦与何满子,在不少方面不可比。然而 ,在特别令人尊敬这一点上,却是相同的。任何时候想起这个人,任何时候看见或听到这名字,便有一种敬意油然而生。 何满子是以杂文家的形象挺立于文化界的 。而在我的 心目中,他却首先是一个博雅的学者。这当然不是说, “杂文家”的称号就不如“学者”有分量。而是说, 即便是何满 子的那些杂文 ,也远比许多学者的高头讲章式的论文 ,更有分量: 更有思想意义上的分量 ; 也更有学术意义上的分量。
何满子的知识结构,是今日许多人文学者远难望其项背的。不但一般的人文学者难以望其项背,就是那些声名显赫的人,那种举手投足间大师气十足的人,也不能与其作比。何满子幼时受的是旧式教育 ,有着良好的中国旧学的根底。“国学 ”这一概念早被今人用滥。如果借用这被滥用的“国学”概念评说何满子,可以说其 “国学造诣”,比那 种被尊为“国学大师”者,不知要深厚多少倍 。何满子出版过一本《中古文人风采 》。这是以随笔的方式表达对中古 文人精神世界的理解 。按今日学术界惯例,这种随笔集,是 不能算“学术专著”的 。但它的学术含量 ,比起许多研究中古文化的“专著”,又何尝逊色呢? 何满子年轻时曾立志研究民俗学 ,选定观世音菩萨为突破口。为此曾下过十多年 苦功,做了五六本读书笔记,积累了千余张卡片、搜集了百余幅各种观世音菩萨的画像、照片,已写了二十多万字的专 著草稿,这一切“文革”中都被抄没。这本研究观世音菩萨的专著没能最终写成付梓,当然令人遗憾。但不能因此说何满子十多年的功夫就完全白费 。十多年对观世音菩萨的研究过程,是一种丰富自身知识结构的过程,是一种提升自身学术修养的过程。这一事实让我们知道,何满子不但对 中国传统的“正统文化”有很精深的了解 ,对中国传统文化中“非正统”的部分、对中国传统的“亚文化”, 也有长期的 研究。当所谓“国学热”兴起时 ,当有人用“21世纪是中国 文化的世纪”一类昏话 “忽悠”世人时, 何满子予以了强烈 的抨击。 ——他实在比他抨击的那些人更懂 “国学”,更明白什么是“中国文化”。
即便在很 “严格 ”的意义上,何满子也算是中国古代小说研究的专家了。2002年 ,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三卷本 的《何满子学术论文集》,其中上卷所收全为研究中国古代 小说的论文。这些论文,既有对古代小说的 “综论 ”,又有 对 《三国演义 》、《水浒传 》、《西游记 》、《金瓶梅 》、《红楼梦 》等具体作品的论述 。立足于艺术感受来谈论古代小说,是 何满子研究这些论文最鲜明的学术特色。如该书上卷的 《蒲松龄,在美学层面上》一文中他强调应注重从美学层面 研究《聊斋志异》,并对 《聊斋志异》中的 《阿绣 》,有这样的 分析: “蒲松龄用真假阿绣的奇幻故事给这篇爱情小说注入 了象征性的丰富意蕴。它刻画了人追求美的艰苦努力,生 死以之,以及未能完成其追求的懊丧 、嫉妒、歆羡而又毫无 破坏目的的崇高感情。小说的头号主角应该是假阿绣,她 在刘子固面前假充阿绣 ,是为了验证自己是否已经达到了 真阿绣的同样程度的美。她并不要占有刘子固 ,刘子固只 是观照她自己的美的镜子; 因此她成全了刘子固和阿绣的 爱情,并作为一个无害的第三者闯入他们夫妇之间,其目的 仍然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美。如果阿绣是美的象征, 则假阿 绣在追求美的进程中已经达到了心灵上的至美 。阿绣是完 成了的固定的美,而假阿绣则是在不息的追求中运动着的 美 。一种有缺陷的予人以无止境的美的追求欲 ,意味着真 正的人生 。因为美是无止境的,美中的至美也只能体现在 追求中,这就是蒲松龄所宣告的哲理。”读了这番话,我找出 《聊斋志异》,把《阿绣 》重读了一遍, 对何满子艺术眼光之 精细十分佩服 。
有着良好旧学根底的何满子,对新文化热烈地认同着 、 吸取着。 “五四”新文化作为一种思想和知识的体系,成为 何满子思想和知识结构中重要的一部分。而何满子所接受 和信服的新文化,则是由鲁迅所代表的 。一直到离开这个 世界,在何满子心目中 ,鲁迅都是 “五四 ”新文化的最合格 的代表。甚至不妨说 ,在何满子心目中,鲁迅是唯一能代表 “五四 ”新文化的 。在很大程度上,何满子对“五四 ”新文化 的认同,就是对鲁迅的认同 ; 何满子对 “五四”新文化的信 服 ,就是对鲁迅的信服 。鲁迅对何满子的影响 ,深刻和巨大 到这样的程度 ,以至于完全可以说 : 没有鲁迅 ,就决不会有 以我们所看到了的方式完成了自己一生的何满子。当然也 可以说: 如果没有鲁迅 ,就没有一生特立独行的何满子; 就 没有饱经磨难的何满子 ; 就没有对各种文化上开倒车的行 为十分敏感并总是迎头痛击的何满子 ; 就没有刚正不阿、具 有强烈批判精神的何满子。而年轻的几代人 ,很难在与何 满子同样的意义上认同和信服鲁迅。其中最重要的原因 , 就在于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了解和理解上,年轻的几代很难 达到何满子那种水平 。何满子曾说过这样的话: “记述鲁迅 的书不少 ,能令人悦服赏叹的却很少。 ……近年来读到的 较有特色的是青年作家林贤治的 《人间鲁迅 》,确实以心投 入 ,时见精彩,可惜作者的人生经历还不够 ,对中国历史、中 国文化的涵泳和蓄积也有所不逮。”而在中国历史和中国文 化的涵泳与蓄积方面 ,何满子比年轻的几代自然要好得多 , 对鲁迅的理解 ,也就自有年轻的几代人难以企及处 。何满子不是所谓“鲁研界 ”中人,不被视做鲁迅研究专家 。但何满子以并不系统的方式表达的对鲁迅的理解 ,却又是许多鲁迅专家不能替代的 。
对西方文化,何满子也相当熟稔。能谈弗洛伊德 ,也能 谈马尔库塞。何满子曾在大学教授文艺理论。 《何满子学 术论文集 》的中卷 ,所收的全是美学和文艺学方面的论文 。 在相当程度上 ,何满子做到了古与今 、中与西的融会贯通 。 而人生道路的坎坷、人生经验的丰富 ,也是晚年何满子的文 化眼光异常敏锐和深邃的重要原因。在知识结构、人生历 经之外,更有着不趋炎附势、不曲学阿世的人格操守 。数十 年间,何满子往往以文化斗士的形象示人。但却并非那种 徒呈血气之勇的斗士。何满子的斗志,是以深厚的学养为 支撑的。何满子的匕首和投枪,放射着的 ,是学理光芒 。何满子那些激越的文章 ,总具有学理的品格。十多年前 ,金 庸在内地可谓红得发紫。社会上 、大中学学生中,一时间有 数量庞大的“金迷 ”,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文学研究界有 些专家教授、有些声名隆望者 ,也把金庸捧上了天。说金庸 远超鲁迅者有之; 说金庸已把曹雪芹踩在脚下者有之 ; 说金 庸可媲美塞万提斯者也有之。 “精英 ”与 “大众 ”联手,大有 把金庸推上中国文学史上头把交椅之势 。面对此种狂潮 , 何满子发表了 《为武侠小说亮底 》、《为旧文化续命的言情 小说与武侠小说》、《就言情、武侠小说再向社会进言 》、《破 “武侠小说”之新》等一系列义理、考据 、词章俱佳的文章 , 对以金庸为代表的所谓“新武侠小说 ”进行了深刻的解剖 , 尖锐地指出了胡乱吹捧者的荒唐可笑 。在内地, 吹捧金庸 的狂潮,可谓其兴也速 ,其退也忽。“精英 ”也好, “大众”也 好 ,极度的亢奋后 ,很快走向虚脱。时间仅过了数年 , “金学”刚开创似乎就难以为继了。有一点令我颇有些感触 。七八年前,我每在课堂上 、讲演中批判金庸 ,总要遭到强烈 的质疑、总有人粗野地反驳,甚至有人失态地谩骂。现在 , 我在课堂上 、讲演中批判金庸, 已遇不到这种现象了。一 来 ,“大众 ”中迷恋金庸者, 已明显少于七八年前。这些根 本没有读过金庸者,听到我对金庸的批判 ,以满脸茫然回报 我 。这种茫然令我欣慰。这满脸茫然说明他们没有把宝贵 的时间浪费在金庸的 “江湖 ”中。而那些读过金庸的人,那 些仍然喜欢金庸的人,也不再视我的批判为“是可忍,孰不 可忍”之举。他们已经能够较为理性地看待和把握自己对 金庸的“喜欢 ”。他们已经知道,并不能因为自己“喜欢”就 认为这是最好的东西 ,更不能因为自己 “喜欢”就不容他人 来批判。 “金庸热”在“大众 ”中的退潮 ,重要的原因当然是 有了新型的文化快餐出现 ,有了可取而代之者。而以何满 子等人对金庸的解析 、批判,促使了 “大众 ”的清醒 ,也在一 定程度上催生了“大众”的理性 。也许有人会奇怪: “大众 ” 不再如痴如狂地迷恋金庸,为何那些开创了 “金学 ”的 “金学家”,也很快就泄气了呢 ?其实一点也不奇怪。这些“金 学家”,当初之所以那样不给自己留余地地称颂金庸,本就 是在“大众”的狂潮面前乱了方寸 。他们被 “大众”的狂潮 所裹挟。是 “大众 ”的痴气、醉气、呆气,给了他们使出吃奶 的力气讴歌金庸的勇气。有声势如此浩大、热情如此旺盛 的 “大众”做后盾 ,他们还有什么顾忌呢? 令他们没有想到 的是, “大众”是如此朝三暮四 、见异思迁 ; “大众”是如此耳 软心活、随风转舵 。花红易衰是 “众 ”意,水流无尽是侬愁 啊 !而没有了 “大众”对金庸的陶醉、痴迷,金庸的价值又 何从体现呢? 没有一个庞大的 “金迷 ”群体, “金学 ”又落脚 于何处呢 ? ——时间真不给这些人留情面 。
作为在所谓“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讨生活的人,我还 要特意提及何满子在 《撰述中国现代文学史必须抓住的 纲 》、《文学的人民中心之陷落 》等文章中表达的对中国现 当代文学史的看法 。何满子的观点 ,在今天特别有意义 。 在 《撰述中国现代文学史必须抓住的纲》一文中,何满子强 调 ,文学史家要从 20世纪纷纭复杂的文学现象中显豁出盛 衰起伏的关捩 ,必须抓住两个纲: “第一,文学权力中心如何 篡夺了 `五四 '新文学运动以来的文学人民中心 ,成了统 治 、驱使、定调 、奴役文学的主宰; 它如何逐渐扼杀了文学生 机 ,最终造成当时中国八亿人民每一亿只分得一盘样板菜 , 神州大地只剩下一个调制金光大道的小说厨子的局面,亦 即宣告了文学的死亡 。这是为铁的事实毫不留情地证明了 的 。 ”“五四”时期出现的新文学,被称为“人的文学”。何满 子所说的 “文学人民中心”,也就是“人的文学”之意。何满 子强调, 20世纪中国文学史,有一个从 “人的文学”到 “权力 的文学”的变质过程。这个过程当然不是开始于通常所说 的 “文革”前“十七年 ”。但“十七年文学 ”,无疑是 “权力中 心 ”篡夺了“人民中心”的文学 。在 “十七年文学 ”与 “文革 文学”之间,并没有一条万里鸿沟。 “十七年文学 ”一步步 发展为“文革文学 ”。何满子接着强调: “第二,与文学权力 中心的绝对统治相辅,美其名曰 `革命功利主义 '实为近视 的实用主义如何以庸俗社会学为特征的机械独断的文学条 规 ,放逐和替代了 `五四'以来以鲁迅为旗帜的现实主义传 统 。这种僵化的文学条规以清教徒的教义教规的形式,桎 梏了作家的自由思维和创造灵感,使之规格化和传声筒化 ; 相应地训练出了感受疲钝粗劣的文学受众,亦即使文学土 壤劣化; 从而促使了文学权力中心致文学于死命的结果 。 这也是铁的事实毫不留情地证明了的。”何满子提出 “十七 年文学”和“文革文学 ”“训练出了感受疲钝粗劣的文学受 众 ”、“使文学土壤劣化”,这特别耐人寻味。这几年 ,我时 常想到何满子的这种看法 ,并且认为十分精辟 ,解释了某一 类人至今怀恋 “十七年文学 ”的原因。这些年,尤其在 2009 年这 “六十大庆 ”的年份 ,肯定、赞美“十七年文学 ”几乎成为一种潮流。这一情况当然不那么简单 。并非所有肯定 、 赞美“十七年文学 ”者,都有着同样的原因, 都出自相同的 动机。我相信 ,有一类肯定 、赞美 “十七年文学 ”者 ,未必出 自真心。但有一类人, 是真的对 “十七年文学 ”一往情深 的 。究其原因 ,就在于他们成长于“十七年”。从少儿到成 人 ,都是在 “十七年 ”中度过的。他们最初接触的文学 ,就 是 “三红一创 ”这类作品。“十七年文学 ”陪伴着、参与着他 们的精神成长 。如果说 “十七年文学 ”也是一种精神乳汁 的话,他们是喝着这种乳汁长大的 。“十七年文学 ”构成他 们牢固的文学记忆。 “十七年文学 ”塑造了他们的文学趣 味和文学观念 。“十七年文学”规范了他们感受 、理解文学 的方式。 “十七年文学 ”甚至成为他们衡量一切文学的尺 度 ,甚至成为一种 “元文学 ”。更重要的是, “十七年文学 ” 溶进了他们的血液,成了他们精神世界的一部分 。既如此 , 他们终生不渝地喜爱 “十七年文学 ”,也就不难理解了。这 多少可与人们总是怀恋故乡口味相比 。那些成人后离开了 故乡的人 ,哪怕每日吃着山珍海味 、豹胎龙肝 ,也总怀念故 乡那些低廉的食物。许多人,一想起“妈妈做的菜 ”便口舌 生津。而那“妈妈做的菜”,其实不过就是咸咸的萝卜干 ; 其实不过就是臭臭的豆腐乳; 其实不过就是咸菜炒肉丝,其 实不过就是酸菜炖鱼头 ……而 “十七年文学 ”对于某一类 人来说,正是 “妈妈做的菜”。
“十七年文学 ”与 “红卫兵精神 ”的关系,也是一个值得 研究的问题。 “红卫兵”一代人,正是读着 “十七年文学”长 大的 。“红卫兵”一代的 “英雄情结 ”、“斗争精神”、“仇恨意 识 ”,都应该与 “十七年文学 ”有着并非可以忽视的牵连 。 说得直白些,他们的残忍、他们的粗野 、他们的冷酷与狂热 、 他们的无情与滥情,都与 “十七年文学 ”不无关系。把 “文 革 ”前的长篇小说 《三家巷 》与 “文革 ”后的短篇小说 《伤 痕 》做点比较 ,是颇有意思的。 《三家巷 》强调 “阶级情 ”重 于 “骨肉情”; 强调 “亲不亲,阶级分”。《三家巷 》让读者明 白 ,即便是骨肉至亲,如果分属于不同的 “阶级”,也就只能 形同路人 ,也就必须刀枪相见。而 《伤痕》里的王晓华 ,正 因为奉行着这种价值观念 ,便毅然与成为 “阶级敌人”的母 亲一刀两断。在年龄上,王晓华正属于 “红卫兵 ”一代 ,正 属于被《三家巷》这类作品所养育的一代 。
何满子留下了许多值得我们珍视的学术观点,以上不 过聊举数例而已。
何满子先生去了 。
还能有这样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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