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威的书

文：胡洪侠

百多年来，中国报纸副刊召唤出一代又一代“副刊分子”。这些人散落各界，或身在媒体，或栖于校园他们有话想说时，首先投书副刊；接到副刊稿约时，则踌躇满志，欣然命笔，悉应所请，毫不含糊；收到当日报纸后，直奔副刊而去，仿佛去得迟了，悦目图文会变成恼人的时事；心眼既到，先看自己的大作是否登载，再瞧哪位文友又写了什么妙文，然后一一看去，点头复摇头，乃至心潮澎湃，又提笔撰文，要争它个是非高下……

我的朋友姜威，即是这浩荡“副刊分子”队伍中的一员。他生于 1963 年，20 世纪 80 年代在哈尔滨生活时即开始和副刊缠绵，90 年代南下深圳，先是在《深圳特区报》?《深圳商报》副刊上随谈书人书事，后扎根《深圳商报》副刊《文化广场》，风中扯旗，开疆拓土，赫然一员猛将。其文长短不拘，庄谐并出，说男道女，忽而为老先生护驾，忽而为新城市代言，常出惊人之语，铸成自家面目。其人交游广阔，南北通吃，尤喜和文化老人交接，与风流才子为伍，随兴开席，呼朋唤友，吟诗诵文，每每通宵达旦。时至 2011 年，姜威忽染恶疾，一病不起，遐迩惊悼，满城惜别，叹惋哀痛之声，迄今不绝。

姜威很看重自己的副刊文字，2000 年之前所作诸文，皆编入《一枕书声》问世流传，之后陆续有作，却未及编集公开出版。病中他倒是自编自印了一本《情欲色香味》，收文 90 篇，但也颇有遗漏。关于这两本书的来龙去脉，他自己有文字说得明白：

吾挚友胡洪侠主深圳商报《文化广场》笔政期间，余以近水楼台，举凡扯淡文字，亦得溷迹于万象诸大爷之列，俨然亦一爷也。实则余之为文，以玩世始，亦将以不恭终。若无好友徇私，盖难彰乎公器也。上世纪经大侠经手刊发之文字，复由北京彭程兄收入“绿阶读书文丛”，由大象出版社出版，只印五千，卖了十多年，固为友人脸上抹灰也。唯近两年复又经大侠关照，开辟《色香味居》专栏，再扯十多万字咸淡。敝帚自珍，然已无当年死乞白赖之发表欲矣，理为一集，即以自办之“色香味书局”名义，向香港康乐文化署申请统一书号，自印五十部以飨好友。今岁余恶疾缠胸，痛苦不堪，禁酒戒色，更觉生趣枯竭，制作是集，乃稍起佳兴，亦兼得药饵之效也。

如今我替他编这本《色香味居梦影录》，即是把他2000 年之后的文字稍加整理，分为三卷。其中二、三两卷皆为专栏。昔日这两个专栏开张时，他都写过简短序跋，坦露为文初衷。关于《前尘梦影》专栏，他说：

民国有太多个性鲜明的奇女子，虽然来如春梦，去如朝云，但她们用姿彩曼丽的人生情节氤氲出来的万种风情，却总是剪不断，理还乱。对 60年代出生如我者，那一种风情是真正的前尘梦影，今生今世，绝无亲身雅遇的可能。这种遗憾的况味实在有些悲凉：寻寻觅觅的执著，轰轰烈烈的爱恋，蓬蓬勃勃的激情，都哪里去了呢？人到中年，六根沉寂矣。逝者如斯，唯于故纸堆中倩取红巾翠袖，揾傻子泪耳。

至于《色香味居》专栏，经由各类男女话题，终归于“赞美女人”一途：

男女关系，这四个染着绮思艳想的字眼，包含了太多苦涩的社会内容和凄凉的个体情感经验，像个咬一口倒三天牙的柠檬……人人有本难念的经啊，甚至家家有本血泪账呢。前台是风花雪月，幕后是血色浪漫；醉去是衣香鬓影，醒来是无边空虚。无羁的感官享受，彻底的人性舒展，至善至美的灵肉合一，对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不着边际的一帘春梦而已。既然没有本事治愈别人的内伤，那就不该去碰人家的疤痕；至于自己的隐痛，就更不能拿出来折磨别人。那么，我说什么呢？只好走取巧一路：

赞美女人。

世事果然自有因缘。姜威的第一本书当年即由大象出版社出版，而今李辉兄编“副刊文丛”，慨允姜威文字加盟其中，而出版者依然是大象出版社，姜威有灵，当左手拍案右手举杯高呼“缘分哪”！李辉 2010 年来深圳讲学，与姜威和我小聚，当时姜威已时时疼痛在胸，却人人不明缘由。那天我们高谈快论，忘乎所以，白酒喝尽，红酒接踵，直喝得黑夜更黑，快乐更快。李辉回酒店呼呼大睡入梦乡，浑不知自己手机正遗落他乡，以至于众人星夜万呼不应，只好上演一场凌晨寻人大接力。种种情状，此刻想来，犹如梦影。这本《色香味居梦影录》，自是姜威痴恋书人情事之梦影，而今我们重读重温，则又在姜威梦影中复见挚友亲朋相与相知之梦影。写至此处，惊觉笔下已成白日说梦之局，欲举杯一醉，惜对面无人，起身望窗外：山海朦胧，天将黄昏。

本篇摘自《色香味居梦影录》，大象出版社2018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