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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昔契丹主有言,“我于宋国之事,纤悉皆知; 而宋人视我国事,如隔十重云雾。”以余观日本士大夫,类能读中国之书,考中国之事, 而中国士夫, 好谈古义, 足己自封, 于外事不屑措意。
19 世纪 六七十年代以来, 中土人士陆续走出国门。如1867年王韬应邀到欧洲游学,郭嵩焘1876年12月赴英任驻英大使——这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驻外使节,消息传开,顽固派纷纷指摘、讥讽,更有文人编了一副对联讽刺郭嵩焘:
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只有李鸿章为他撑腰。
黄遵宪(1848—1905年)1877 年底以参赞身份随首任驻日本公使何如璋赴日本。他甫抵日本列岛不久,正值明治十一、二年,当时新政正在施行,“百度草创”, 诸多制度、 设施尚处于变动之中, 日本社会舆论对新政毁誉不一。当时一些日本旧派学者对新政不满,想拉这位从中国来的人士作为同调,企图从多方面对其施加影响。
黄遵宪却不为所动,他相信亲眼所见的事实,明确肯定这是日本走向富强的道路,“改从西法, 革故取新”“计日程功”“美善之政,极纷纭矣”。 他以不到三年的时间,达到对一个陌生国度从历史到现实巨变的了解,极准确地把握住明治维新变法重点之所在,并决心撰写明治维新的历史,向国内传递东邻日本发生历史巨变的重要信息。
从 1879 年秋创稿, 克服了语言不通, 资料缺乏,襄助乏人等巨大困难,至 1882 年春奉命调任美国旧金山总领事时,已完成初稿。 1887 年 5 月全书告成, 计四十卷, 五十万言, 采书二百余种。1890 年, 黄遵宪将 《日本国志》 书稿交广州富文斋刊刻,至 1895 年底刊成。
书前凡例及叙中, 黄遵宪写了两段重要的话:
检昨日之历以用之今日则妄,执古方以药今病则谬,故杰俊贵识时;不出户庭而论天下事则浮,坐云雾而观人之国则暗,故兵家贵知彼。 日本变法以来, 革故鼎新, 旧日政令百不存一。
昔契丹主有言:“我于宋国之事,纤悉皆知; 而宋人视我国事,如隔十重云雾。”以余观日本士大夫,类能读中国之书,考中国之事; 而中国士大夫, 好谈古义, 足己自封, 于外事不屑措意。无论泰西, 即日本与我, 仅隔一衣带水, 击柝相闻,朝发可以夕至, 亦视之若海外三神山, 可望而不可即。若邹衍之谈九州,一似六合之外, 荒诞不足论议也者,可不谓狭隘欤!
这两段文字,即为其编纂思想的集中概括。他精辟地概括日本幕府倾覆后,废除专制政体、实行维新、 实行宪政之说蜂起的势不可挡的发展趋势说:
“盖自封建以后,尊卑之分,上下悬绝,其列于平民者, 不得与藩士通婚嫁, 不得骑马, 不得衣丝,不得佩刀剑。 而苛赋重敛, 公七民三, 富商豪农, 别有借派。间或罹罪, 并无颁行一定之律, 畸轻畸重, 惟刑吏之意, 小民任其鱼肉,含冤茹苦, 无可控诉。
或越分而上请, 疏奏未上,刀锯旋加,瞻仰君门, 如天如神, 穷高极远。 盖积威所劫, 上之于下,压制极矣。 此郁极而必伸者, 势也 ……独于泰西最重之国会,则迟迟未行, 曰国体不同也, 曰民智未开也 ……”
他论述改革旧制必将遇到巨大的阻力,革新者必须无所动摇才能达到目的,以日本改革兵制为例,强调改革事业的艰巨性:“初下征兵之令,外议哓哓, 谤言载道。……然起数百年之衰废,而变更旧制, 要非容易, 观于八年之间改令三回,逐渐整顿, 则当路诸君黜浮议而勤远略, 汲汲图强,有足多矣!”
平民参政又是推动日本社会前进的关键。平民出身、具有高尚爱国心和进步眼光的人物身居要职, “以西乡、木户、板垣、大隈为参政,大久保为大藏卿。故家世族束之高阁,居要路者多新进平民,益奋袂攘臂, 以图事功, 而维新之规模益拓矣”。
对于地方议会的加快实行也表示赞赏:“府县会议之制仿于泰西,以公国是而伸民权,意甚美也。 ……是制之建, 人人皆谓政出于民,于地方情弊宜莫不洞悉。坐而言, 起而行, 必有大可观者。” 并认为中国应予效法,“通民情, 图公益”, 以变 “官吏专制之治”。
他又进一步写出本身对美国民主制度的观察:“其国大政事、大征伐皆举国会议,询谋佥同而后行。其荐贤授能, 拜爵叙官,皆以公选, ……君臣上下无甚差别, 相维相系, 而民气易固。”
黄遵宪终其一生,对于封建专制必将被废除的历史趋势始终坚定信念不曾动摇,直到他去世前最后一首诗作,仍然预言:
人言廿世纪, 无复容帝制。
举世趋大同,度势有必至。
书中描绘出西方各国大力发展资本主义经济的图画:
“今海外各国, 汲汲求富, 君臣上下, 并力一心,期所以繁殖物产。”
“其在国中也, 则日讨国人, 朝夕申儆,教以务财、 力农、 蓄工。 于己所有者, 设法以护之, 加意以精之;于己所无者, 移种以植之, 如法以效之。”
“其竭志尽力,与邻国争竞,则有甲弛乙张, 此起彼仆者。 其微析于秋毫, 其末甚于锥刀,其相倾相轧之甚,其间不能以容发。”
那么,当时中国要摆脱积弱的局面,就必须走上述各国强盛之路。而最紧迫的问题,是要彻底抛弃以 “天朝上国” 自居的虚幻迷梦,彻底抛弃 “用夏变夷” 的迂腐偏见, 以清醒的态度对待现实的世界。
他指出:“弓矢不可敌大炮, 桨橹不可敌轮船, 恶西法者亦当知之。”西方国家在技术上、文化上远居先进地位确是客观事实,可是守旧派抱着陈腐的偏见,“恶其异类”“以通其艺为辱,效其法为耻, 何其隘也!” 这完全是自欺欺人!
他一针见血指出守旧派的病根是“特未知今日时势之不同,古人 ‘用夏变夷’之说深入于中”,如今该赶快猛醒,采取 “互相师法”的开放、学习态度。 日本的迅速进步, 即由于 “大开外交” 发奋学习西方。
近代西方各国更重视互相交流、学习,“泰西诸国以互相师法,而臻于日盛”。世界的潮流就是 “互相师法, 日新月异,变而愈上” 。中国必须抛弃 “用夏变夷” 的偏见, 转为“效之法之”,才能 “收效无穷”, 赶上西方, 并且达到 “远驾其上”的目的。
书中还涉及转变价值观念的一系列问题, 包括抛弃“足己自封”的保守意识, 提倡 “竞事外交” 的开放态度; 抛弃“讳言兴利” 的陋习, 讲求 “理财之法”; 反对 “喜谈空理”, 提倡“注重实学”。
《日本国志》 是 19 世纪末中国人走向世界的产物, 也是维新变法思潮酝酿时期的产物。1887 年全书告竣时, 他满怀爱国义愤写成《〈日本国志〉 书成志感》 一诗:
湖海归来气未除,
忧天热血几时摅?
千秋鉴借 《吾妻镜》 ,
四壁图悬人境庐。
改制世方尊白统,
《罪言》我窃比《黄书》 。
频年风雨鸡鸣夕,
洒泪挑灯自卷舒。”
注:《吾妻镜》 指日本史书;《黄书》 是清初思想家王夫之所写政论。
梁启超于 1896 年为本书所写《后叙》,对此书内容的重要和预见的卓越作了高度评价,说: 日本在二十年间由弱变强,“一举而夺琉球,再举而割台湾, 此土学子,鼾睡未起, 睹此异状, 挢口咋舌, 莫知其由”。 “乃今知日本所以强,赖黄子(黄遵宪)也!”“其言, 十年以前之言也; 其于今日之事,若烛照而数计也。”
不过,黄遵宪对西方文明并非一味颂扬,他清醒地论述了西方强烈的侵略性,论美国民主造成两党互相攻讦的丑剧,即是明证。
书中从多方面论述了欧美资本主义国家的进步和强盛,同时又反复告诫,这种强盛对于弱小落后的东方国家来说,又意味着侵略。他说: “轮船电线争骛纷起, 机巧夺天工, 人智欺鬼神,凡西人兵威宗教,几几乎弥纶地球而无所不至。……余观亚细亚诸国,印度覆矣, 土耳其仆矣, 安南、 缅甸又倾踣矣!” 它们丧失独立地位的悲惨命运正是中国的前车之鉴。
他还总结出西方列强为达到侵略目的而使用的手段是极为狡猾的:“虽使车四出,槃敦雍容, 而今日玉帛, 明日兵戎, 包藏祸心,均不可测。”
《日本国志》 的撰成, 是黄遵宪 “剖胸倾热血” 的爱国情怀的结晶,是为中国摆脱闭塞落后、走向富强而精心构思的改革纲领,是 19 世纪 70 至 80 年代中国人走向世界的宝贵记录。
八旬长者士人风范薪火相传,三十余年治学菁华今朝问世 。
作者受教于陈寅恪弟子刘节、师从史学大家白寿彝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