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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诏求言,是新皇登基最程序化的一件工作,这样可以在天下臣民面前,展示出自己善于纳言、改革弊端的姿态。但历史经验告诉我们,面子工程千万当不得真,否则将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将面临血与泪的惨痛教训。
当然,将皇帝的话当真的也不在少数,嘉庆朝赫赫有名的洪亮吉便是其中之一。他于嘉庆四年(1799年)上了一道《乞假将归留别成亲王极言时政启》的奏疏,触怒了嘉庆帝,被下狱问死。
事件的经过
洪亮吉,江苏阳湖人(今江苏常州),字君直,号江北。乾隆五十五年榜眼,授翰林院编修,后任贵州学政。嘉庆元年(1795年)回京供职,入直上书房教授皇曾孙奕纯读书,嘉庆三年,以征邪教疏为题考试翰林和詹事,洪亮吉著文,力陈内外弊政数千言,为时所忌,以弟丧辞职回乡。
嘉庆四年(1799年),即乾隆皇帝去世后,在朱珪的引荐下回京纂修《清高宗实录》。洪亮吉生性高傲,自己是榜眼出身,之前又担任过学政,如今对于这个纯属文字工作的安排并不满意,因此上任不久便提出辞职还乡的要求。
事实上,以辞职为名以期引起皇帝的关注和挽留,向来是文人的惯用伎俩。洪亮吉因为之前上过折子引起过嘉庆帝的不满,为了避免再次引起事端,嘉庆帝便顺水推舟予以照准。这一下,洪亮吉心有不甘,很快将满腔的热血发诸于文字,洋洋洒洒写下一份千言奏疏——《乞假将归留别成亲王极言时政启》。可如何递到御前,成了他面前的难题。
在京为官,并非所有人都有资格向皇帝陈奏的,洪亮吉的级别不够,又不是御史言官,只能通过上级领导或高官转奏。因此,他深知没有一番出奇的内容,这份谏章必到不了御前。经过反复思考,他将谏书誊写了三份,分别送交到三位大臣府中,请求代呈。
第一位是朱珪,他素以爱才著称,时任上书房总师傅、户部尚书,又是嘉庆帝老师。他对洪亮吉很欣赏,当是首选人。不过朱珪收下他的奏本,阅读过后并没有将其代转。
第二位是左都御史刘权之,为洪亮吉翰林旧交,一向珍惜同年情谊。嘉庆帝对刘权之印象甚佳,亲政后即加擢拔,命与朱珪主持了当年的会试。洪亮吉在投给他的那份奏章中,特比注明了另外一份给了朱珪。刘权之未曾与朱珪互通消息,但也是将此疏扣留下来,不予转呈。
第三位是掌领军机、总理户部三库的成亲王永瑆。这位十一阿哥是当朝的书法大家,和博学善书的洪亮吉颇有交情。他接到奏疏以后,未加细看便代为转呈。
这里需要说明一下,《乞假将归留别成亲王极言时政启》里面的“别成亲王”便是交给永瑆的这一份,当然给朱珪、刘权之的那两份应该是“别朱珪”、“别刘权之”。
嘉庆帝接到奏疏后,细细阅读了一遍,顿时雷霆大怒,下令刑部以死罪论处。他不便批评皇兄,但过了一个多月,便找了由头,将这个不靠谱的成亲王请出了军机处,总理户部的兼职也一并撤销了。
朱珪和刘权之将此疏压下来不为代呈,当有对洪亮吉的保护之意。但事发后他们两人处境尴尬,嘉庆帝下令追缴追问,责其袒护,要求明白回奏。朱珪奏称:
“本年八月二十四日酉刻,有洪亮吉差人投书一封,拆阅之下,见其语言错乱,全无伦次,且中有荒诞悖谬、毫无影响之狂谈,未敢形诸章奏,拟于日内召见时面行奏闻。适奉旨询查,当将原书并诗二件封缴,听候查办。臣未即时参奏,咎实难辞,相应请旨,将臣交部严加议处。”
刘权之和嘉庆帝没有师生之情,他的回奏就不免诚惶诚恐了:
“本月二十四日,有编修洪亮吉到臣寓处投书一封。臣于灯下拆看,见其中妄肆空谈,且并不知皇上亲政以来宵旰勤劳、整饬庶务之圣心。臣因系私书,字画潦草,原思约会朱珪各另缮一分,合词具奏。次日奉旨原查询原书,命臣封缴。臣未及严参,实属糊涂疏忽,求皇上天恩,将臣交部议处,以为办事迟延者戒。”
基本可以断定,朱珪和刘权之这次是作了沟通的,都是“自请交部议处”,皇上心知肚明,念二人都是亲近大臣,加恩降三级留任。洪亮吉此举,不光是自家倒霉,顺带还连累了别人。
洪亮吉在奏疏中说了什么?
嘉庆帝谕旨中,对洪亮吉的奏疏指出了两条予以批驳:
其一,“先法宪皇帝之严明,后法仁皇帝之宽仁”,斥为“以小臣妄测高深,意在轩轾,狂谬已极”;
其二,指责当今皇上“三四月以后视朝稍晏,恐有俳优近习,荧惑圣听”,这让他火冒三丈。
嘉庆帝亲政后,便发布了谕旨,声称自己是如何勤政,如何宫规整肃,又说大臣直接陈奏也不会加罪,于是便质问洪亮吉到处投递是何用心?两条之中,嘉庆帝最为生气的就是第二条,随即命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审讯逼问。洪亮吉供称“一时糊涂,信笔混写”,这也让皇帝不满。
洪亮吉说的是真心话,在他的奏本里确有这样的意思。但这也是文人的通病,笔意所至,唯极而言之,语不惊人死不休。至于奏章的主体部分,则要区分对待。应该说,洪亮吉是有胆识,有文采的,说的也是句句在理。摘录以下一段:
“今天子求治之急矣,天下望治之心亦恐迫矣,而机局尚未转者,推原其故,盖有数端。亮吉认为,励精图治,当一法祖宗初政之勤,而尚未尽法也;用人行政,当一改权臣当国之时,而尚未尽改也。风俗则日趋卑下,赏罚则仍不严明,言路则似通而未通,吏治则欲肃而未肃。”
洪亮吉此番话可谓切中时弊,掷地有声,对嘉庆帝亲政以来的朝政大弊,给以最全面的批评,正可见一腔忠忱。洪亮吉奏疏上千言,所涉及的面很广,举凡用人行政、开通言路,整顿吏治皆有论辩,涉及的当朝人物亦多。既抨击了已死的和珅、福康安,孙士毅等人,又指斥了当下的一批领军大员。
洪亮吉的这一番言论,不仅激起了嘉庆帝的不满,也将满朝大臣都给得罪了。当时舆论汹汹,群议皆曰该杀,他的好友纷纷前往刑部大狱探望,对其痛哭拜别,传递出各种不详的信号。洪亮吉坦然自若,口占一绝:“丈夫自信头颅好,须为朝廷吃一刀。”这句话很快又到了嘉庆帝耳中。
所幸的是嘉庆帝还没有彻底丧失理智,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明嘉靖皇帝接到海瑞的奏疏后,怒不可遏,喝令将其即行锁拿,却迟迟不加诛杀,他这也是不愿意担上昏君之名。在喊杀声一片的朝廷高层中,嘉庆帝最终还是降谕免死,只给了个遣发伊犁的惩罚。
然而吊诡的是,嘉庆帝冷静以后,再读洪亮吉的奏疏,却为他的忠爱挚切所打动,也可以理解为嘉庆帝的理性回归。钦命审理洪亮吉一案的是军机大臣和刑部大员,嘉庆帝传达旨意说:“亮吉读书人,体弱,毋许用刑。”洪亮吉大为意外,感动痛哭,伏地请罪,但最终的结果还是流放新疆。
随着洪亮吉一案的尘埃落定,京城中逐渐平静,可嘉庆帝的内心却是五味杂陈。他闲暇时还要取出其奏疏反复阅读,仅仅过了十个月,他就传旨赦免洪亮吉,让他返京:
“朕详加批阅,实无违碍之句,仍有爱君之诚……洪亮吉所论,实足启沃朕心,故置诸座右,时常观览……而勤政远佞,更足警省朕衷。今特明白宣谕王大臣,并洪亮吉原书,使内外诸臣知朕非拒谏饰非之主,为可与言之君。“
尽管对于洪亮吉尽释前嫌,但嘉庆帝还是颇为不放心,生怕洪亮吉以后又要干出让人意想不到的出格之举。谕旨令其释回原籍,还让地方官严加管束,看来嘉庆帝的度量显然比不过嘉靖皇帝,其虚伪性也展现无遗。
尽管洪亮吉没能像海瑞那样继续发光发热,但值得安慰的是,嘉庆帝在洪亮吉的那份奏折上御笔题写了“座右良箴”,以示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