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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014年起,刘晓蕾应著名作家潘向黎之邀,在《文汇报》上开设“闲话红楼”专栏,引起轰动;在《腾讯大家》上写评论《红楼梦》和《金瓶梅》的文章,几乎篇篇都是10W+。她的主业是教师,任教于北京理工大学,在学校开“大学语文”、“《红楼梦》导读”等课程,多次被学生评为“最受欢迎公共课教师”。
她将她的真性情和生命体验,熔铸在自己的《醉里挑灯看红楼》(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中。刘晓蕾的文字爽利痛快,读来让人顿觉酣畅淋漓、活色生香。她说,自己从《红楼梦》看见自己,看见众生,理解人性理解世界。
10月12日下午,清华大学图书馆联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邀请刘晓蕾老师,在“邺架轩阅读体验书店”,举办了一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部《红楼梦》”的演讲。讲座由清华大学图书馆副馆长张秋主持,以听众来自清华、北大、人大、北京理工大学、北京语言大学等高校及周边地区,有近百人,座无虚席。
本文为第二部分内容。
很多人都喜欢拿宝钗跟黛玉比,其实,她跟王熙凤和贾探春更有可比性。在“有用之人”中,刘老师更推崇王熙凤和贾探春,认为在她们身上体现了一种现代性,她们有专业精神和务实精神。这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极其少见。
比如,同样一个小丫鬟小红,宝钗就看见她“眼空心大,头等刁钻古怪”,认为她是“鸡鸣狗盗之徒”;但王熙凤能发现她口齿伶俐、机敏干练,发现她的闪光点,并不拘一格提拔人才、使用人才。
刘晓蕾说,王熙凤能识人,识人需要眼光,更需要开放的心灵,相比之下,宝钗就偏向拿道德的眼光看人,这跟袭人和王夫人是一样的,袭人什么都可以做,却认为宝玉爱黛玉是“不才之事”,是“丑祸”,而王夫人根本不了解晴雯,却认为她长得美,个性张扬,就是狐狸精,是“甚美必有甚恶”。
而贾宝玉、林黛玉等“无用之人”,则有着“无用之大用”,是“无用而美好”的存在。他们关心的是更高层的精神生活,能看见现实世界的“荒谬”,并超越它。黛玉葬花,宝玉恸倒,这是中国文学史上最闪亮的时刻。当黛玉唱“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时,宝玉恸倒在山坡之上。
他们因美而想到美的凋谢,因爱而想到爱的消逝,因生而想到死,因今日欢会而想到永恒的孤寂,这是哲学家才会有的感受,这就是“觉悟”。是什么力量让这两个人泪流满面?宝黛其实是在问:“天尽处何处有香丘?”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正因为死亡的突然浮现,才引发如此的反思与追问。这是存在主义哲学意义上的觉解,是海德格尔强调的摆脱“庸常”,呼唤“本真”的时刻。这种觉悟在中国的传统文学中极为少见,可与西方的存在主义哲学家们遥相共鸣。
宝黛在精神层面上惺惺相惜,这是宝黛爱情的核心秘密。宝黛爱情是中国古典文学里,写爱情写得最好的。他们的爱情不仅有精神层面的交流,还有日常生活中的朝夕相处,甚至能给我们很多启发——有了误会,两个人保持了很好的沟通,尤其是宝玉,不厌其烦,温柔得要命。刘晓蕾老师说,如果我们在跟人交往的时候,能够有一半这样的耐心,就很厉害了。宝黛能拥有这样的亲密关系,是非常幸福的。
那么,曹公是更喜欢宝钗还是黛玉?刘晓蕾说,一写到宝钗,曹公下笔就格外狡猾,他从不带入自己的价值判断,有时候甚至正言若反。《红楼梦》由无数的日常生活细节组成,就像我们的生活一样,表面波澜不惊,内里波涛汹涌。
但曹公对宝钗是有惋惜的,他最爱的应该还是宝玉黛玉这样的人。《红楼梦》一开头,贾雨村说的那一长串人名,都是禀有正邪两气之人,不是“常情之人”。所以,尽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姿态,但曹公格外珍视那些能旁逸斜出,拒绝跟生活和解的人,格外珍视那些无用而美好的灵魂。
“我们坐在一起畅谈《红楼梦》,一起度过的这个无用而美好的下午”,刘老师用这样一句话结束了她的演讲。最后的读者提问环节也相当火爆,因时间关系,只能回答三个问题。
一个读者问:刘老师,您的演讲很精彩!不过,您提到宝钗和王夫人习惯用道德的眼光去评判,去judge别人,那您这样理解宝钗,是不是也是一种评判一种judge呢?
刘晓蕾:这个问题非常好,也非常“刁钻”。不随便对他人进行道德评判,这应该是现代社会的一个共识。但是,不进行道德评判,不代表不能有判断。对于他人,对于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都有自己的原则和标准,否则就成了相对主义,什么都好,什么都对。宝钗和王夫人的道德评判有问题,是因为她们的道德观太狭隘了,她们可以再宽松一些,再包容一些,再有弹性一些。因此,重要的不是评判本身,而是评判的标准是不是太单一,太狭隘。
第二个读者问:刘老师,您也经常写到《金瓶梅》,但我现在还不好意思读《金瓶梅》,更不好意思跟别人说自己读《金瓶梅》,您能用几句话来说服我大胆地去读这本书吗?
刘晓蕾:如果有人笑你读《金瓶梅》,你就把我的书给他看,书里最后一篇就是《读了<金瓶梅>,更觉<红楼梦>好》。不好意思读《金瓶梅》,不好意思说自己读《金瓶梅》,那是潜意识里还是把它当小黄书,这种成见太深了,不好改变。
其实,《金瓶梅》写的是人性中比较暗黑的一面,而这种暗黑我们每个人都有。比如西门庆,他到处找女人,而是无法控制欲望,是软弱,是贪婪,说他是坏人,好像我们个个都是好人一样。潘金莲出轨,后来又到处惹事,变得面目可憎,难道现实生活中没有这样的人?兰陵笑笑生并没有把他们当坏人去写,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都是普通人,有贪嗔痴,有软弱、卑琐的一面。如果我们谦卑一点,诚实一点,这些弱点我们也都有的。
所以,《金瓶梅》最伟大的地方,就是迫使我们面对自己,面对真实的自己。认识到这一点,一个人才活得诚实,才活得有力量。
最后一个问题:刘老师,这么多人都喜欢《红楼梦》,这本书也太有魅力了,它就像织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每个节点上都有人,少了任何一个都不行,任何一个生命又都自成一体,特别鲜活。您觉得《红楼梦》的独特性在哪里?
刘晓蕾:用蜘蛛网来形容,特别形象。《红楼梦》的独特性,很多书都谈到了,比如什么百科全书啦,什么视角宏大啦……今天在这里就不谈这些,我想谈谈《红楼梦》对我个人的独特性。
我对《红楼梦》不是一见钟情,而是兜兜转转之后,才发现了它。大学本科我学的是哲学,硕士和研究生读的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那时候,对我而言,《红楼梦》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文学经典。突然有一天,那是30岁以后了,我再次翻开《红楼梦》,感觉完全不同了,真是欲罢不能。
读到宝玉、黛玉,读到大观园诗社时,我常常想到大学时对我影响最深的一本书,书名是《西方哲学史》。我依然记得第一次读这本书时的震惊,居然有这么多人吃饱了没事干,去关心世界由什么构成?我们如何认识世界?苏格拉底会跑到大街上拉住一个人,问人家:什么是勇敢?什么是美德?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活法!生命有无数可能性,并不是只有有钱有地位才好。
那么,《红楼梦》也让我看见了这么多的人,以不同的姿态活着。这里面有你,有我,有芸芸众生,有复杂丰富的人性,满足了我对人性的好奇。我想,读懂了《红楼梦》,也就读懂了我们自己,读懂了中国人和中国生活。对我而言,《红楼梦》几乎包含了一切,这就是它的独特性。
张秋馆长跟刘老师的互动,非常融洽,她经常抛出金句,推波助澜,二人经常爆发大笑,表示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现场气氛十分热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综合分社社长王竞也上台发表了感想,她说刘晓蕾读《红楼梦》,总有新观点,妙玉跌出,是现代人读经典,把经典读活了。她还代表三联书店赠送了三本《醉里挑灯看红楼》给清华大学图书馆,张秋馆长回赠了收藏证书。
本来下午5点就结束的讲座,大家都不愿意离开,一直到将近6点才陆陆续续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