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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余视其母冢,良然。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於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後世血食矣。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
看《史记淮阴侯列传》,总感觉那个无双士韩信死得太窝囊。信被杀死在长乐宫的钟室的那年,他才三十三岁。之前他已经被软禁在长安的府邸中四年,四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都是在牢骚和抱怨中度过的。曾经叱咤风云的大将军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可悲可叹!
若是活在今天,以信的青年才俊,他也许是个好的职业经理人。自会有猎头发现他,有老板用他,有公司高薪聘请他。按劳取酬,他有房有车有股份,天经地义,谁也眼红不得。只可惜!他生活在两千多年前的乱世,是乱世给了他施展才华,成就千古功名的机会,也是那个乱世酿成了他的个人悲剧。只可惜他的猎头是萧何,“生死一知己,“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是丞相举荐了他,也是丞相骗他入死地。只可惜他的老板是刘邦,项羽亡天下定,拥有虎略龙韬的信也就失去了使用价值,而蜕变为了刘老板的眼中钉。天下是刘家的,异姓封王,就等于割走了刘家的一大块私产。
韩信出身贫贱,淮阴侯传中记述,他是布衣,一日三餐无着落,常常去亭长家蹭饭,绝对是个讨人嫌的角色,少年信有时也去河边钓鱼,估计是捕捉鱼来充饥,河边洗衣的大娘见他可怜,给他饭吃,这就是“一饭之恩”,韩信发达后,衣锦归故乡,特意找到了那个老大娘,馈赠她黄金千两。人在落难时,哪怕是一顿饭都显得那么珍贵!许多年后,已是汉军大将的信,遇到了他人生顶峰时期的艰难选择,他拥有了北方的广大土地和齐王的称号,在他的西边,霸王项羽与汉王刘邦的角力陷入胶着状态,信倒向谁,谁就有力量消灭对方。面对络绎前来的说客,信犹豫过,左右思量后,信说: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他终究还是念着刘老板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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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我们无从知晓他当时想法,或许他又想到少年时的受辱挨饿了吧,信早年投军时,霸王项羽让他做执戟之士,说白了就是军营大帐外站岗放哨的。而那个宽厚的刘老板就不同了,刘邦推食解衣,对他如同亲生儿子,试问有几个君王能做到?这些都还在其次,正是刘邦给了他施展才华的机会,成就他千古的军神威名,霸王项羽自恃有力拔山兮的勇力,自恃有日行千里的乌骓快马,压根就瞧不上信,还嘲笑他的计谋是妇人之见。
信最终选择了汉王刘邦,因为刘邦对他有知遇之恩。信的选择让不可一世的项羽走向末路。霸王被围垓下,四面楚歌,羽上演了一出霸王别姬的哀歌,英雄末路心已死却意不平,羽呐喊着挥舞战戟,快马冲向汉军的重重包围,羽就是求一个战死,也要将自己的死亡演绎为轰轰烈烈痛快淋漓的仪式。以至于千百年后,宋朝的女词人还在为他的死伤感不已。
英雄末路断头颅,羽是如此,汉军第一功臣信又何尝不是如此?须知:功臣末路亦断头啊!只不过,那时的信还没有意识到这点,汉王刘邦剥夺他的军权就是个危险的信号。但是,信竟又如此迟钝,居然没有预见到死亡的阴影已经笼罩了自己。
张良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谢绝皇帝刘邦给他的分爵位,不做王不做公,只愿做小小的留侯,萧何是个聪明人,为了不让刘邦怀疑猜忌,不惜自污名节。同为汉初三杰,信在军事上是个天才,在如何做臣子上就近乎是个弱智。信知晓兵家谋略,却不谙帝王心,信能攻城略地,却不通帝王术。信不亡,其谁亡?
出身贫贱的人,往往眼界小。同为皇帝,唐王李世民虚怀若谷,明朝朱元璋是个穷和尚,忌讳人说秃说贼。楚汉战争中涌现了英雄豪杰无数,项羽世代为楚将,张良是韩国的亡国公子,即便那个被骂做流氓皇帝的刘邦,他好歹也做过乡镇长,有多年的基层工作经验,知道如何拉拢人、收买人,知道如何组织工作、开展工作。而信就不行了,他的少年记忆是强烈的饥饿感。他投军就是为了求得功名,求得赏赐,所以他将待遇看得比天大,比地重。
信是贪功的,信也确实为汉家天下立下了不朽奇功。没有他,刘邦早就做了项羽的刀下鬼,没有他的南北征战,哪来刘邦的皇帝宝座?信攻不无克,战无不胜,出陈仓、定三秦、破代、灭赵、降燕、伐齐,直至垓下全歼楚军。信有信的骄傲,信迷信他的功劳,沉溺于他的功劳,自以为皇帝不会杀他——赏赐都来不及呢!
然而,他这回是实实在在地想错了,大错特错。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高士亡。千百年来,谁能逃出这个怪圈子?太平盛世,皇帝眼中最危险的人,恰恰就是信这样能征善战的将才,更何况,刘邦对信的贪功一直耿耿于怀,还没来得及旧帐新帐一起算呢。因为贪功,信去攻打已经投降的齐,白白死了辩士郦食其,因为贪功,信要做代理齐王,刘邦当时正处于危难之时,不得已,勉强接受了这近乎勒索的申请。刘邦恨得咬牙切齿呀!现在天下已定,刘邦就不必再客气了。
可怜信至死都没有悟过来,他究竟错在哪里?他在哪儿得罪了皇帝,被削去楚王位后,他满腹牢骚,闷闷不乐,甚至称病不上朝,闹起了情绪。昔日欣赏他、厚待他、有求必应的刘老板变脸了,不仅严厉了,还剥夺了他的王爵位,直降两级为侯,信的怏泱不快,是为了待遇而不满呀。
心中有了牵挂,做事便有羁绊,心中存有贪恋,再聪明的人也会犯糊涂。将军信离开了简陋的帐篷,住进了宽大的府第,也就失去了战场的神勇和智慧,信的最后几年,一个接一个地犯错。面对大自己十几岁,几乎可以做叔叔的刘邦步步紧逼,信的懦弱和犹豫表露无疑。高祖刘邦云游狩猎,信闻知后居然无端地慌了手脚,出卖了老乡和朋友钟离眛去讨好刘邦,可精明的刘邦不买他的情,把他捆起来,丢到车上带往长安。
信真够窝囊,看《淮阴侯传》信的结局,心里总是憋得慌。反不如那九江王英布,要反就扯起大旗反,不遮不掩,大汉天子亲自来征剿,两军对垒了,刘邦责问英布为何要反?英布说,欲帝耳!——凭什么你姓刘的做皇帝?我今天也要做一回。
英布就是黥布(脸上刺字的囚徒),起先在长江里聚众为匪,后来做了大将封了王,也不改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匪气,面对大军压境的险境,面对皇帝的厉声责备,他的回答掷地有声。纵然最后难逃一死,可比起信这个“天下第一功狗”的冤死,痛快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