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谁流下潇湘去

黄定初作品

刘爵

我的琴房里，挂着黄定初先生的一幅画。他70岁生日那天，召集众弟子近20余人聚会，请我奏琴曲二首，我弹了《流水》和《平沙落雁》，尔后他请大家谈感想，再依此讲到音乐和绘画的关系，讲到诗文，谈到读书，貌似与绘画没有直接关系的艺术和文学，乃至真正的山河大川，其实恰恰是参悟艺术的重要部分。

现在想来，他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他大约是想以极抽象之古琴音，启发众弟子的艺术想象和探究中国传统文化之弦外之音，

这幅画是说我弹琴辛苦了，奖励给我的。上面用肆意纵横的笔意题跋：“高山流水抚琴音。刘觉一玩，定初戏笔于长沙。”每次抚琴后猛然抬头，看到画中“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的琴者，就想到魏晋风度，就想到嵇康、阮籍、陶渊明。我想，他心中的琴，心中的境界，大约就有魏晋精神的逍遥、狷狂、率真的性情和大自在罢。

认识他是2006年，一个乐友引荐的。当时只说他是一位境界极高的山水画家，淡泊名利，大隐于世，可以一同拜访。进他家门，拈香、观画、喝茶。他听说我弹琴并喜爱他的画，非常高兴，当场作一扇面相赠。不大的画面上山林氤氲，一高士头戴方巾，双手背后，听坐于石上的琴者鼓琴，神情跃然，呼之欲出。先生说，“古琴之中，更可以有天地山水之大气象，无边无际，无处不在……”

他的画，整幅画面上的山、水、云、月、树木、人物、江河与船，都仿佛是动的、活的，满纸烟云似乎扑面而来，呼之欲出;他之画，许多人说不易懂，有很多画，似乎画得很密;近看似乎有些看不出究竟，往往是大大小小，枯湿浓淡的长短线条，笔墨交织，似象非象;可是远观却发现一切具足，想什么是什么，要什么有什么，该有什么就有什么;曾亲历大山水中的所有感觉，画上都有，栩栩如生，不得不说神奇。先生双峰人，于家乡感情尤深，曾有一批画均是画家乡山水;其画以湖南山水居多，南岳七十二峰、洞庭秋月、武陵源、张家界、湘西等等多有所涉，山灵毓秀。许是受了虹叟的影响，他画中题跋也是一绝，非常耐品，有画之缘起，画之感悟，对中国山水画的感悟等，信笔拈来，亲切自然，朗朗上口，字如其画，煞是好看，更与山水、人物画面相得益彰，大有行云流水，酣畅淋漓之感!

他曾说：“中国画，既不是写生，也不是临摹，更不是临古，最高的境界，一定要写心，要画自己内心中山水，心中的境界和感觉。”我想，这恐怕就是他自己的斋号取为“写心斋”的原因吧。他经常鼓励弟子在画画的过程中多观察，强调要悟，要大胆，要敢于“破”，敢于把内心情感表达出来。强调一定要坚持，不要怕走弯路，一定要坚持自己的初衷，不急功近利，慢慢画，坚持画，要求我们多看、多读、多思考、多动笔，从实际的山水中、前人的画中寻找灵感，从诗词中、音乐中追寻境界，画真心和真性情。这样画才能不俗。

他说：“你是弹古琴的，要在琴中加入山水之大气象;先写书法，从黄庭坚入手;未来，在你的古琴中，要有黄庭坚书法中那种千军万马，大开大合、纵横恣意的开张，要有万水千山、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于是，从读黄山谷开始，我开始了书画旅途。后来我着力于弘一体，师父有一次说，“书法，绘画，要从自己的真心、内心入手，写弘一，你写得不错，但那还不是真正的你;一定要放开自己的心怀，写你内心真正想写的书法，那时的字才可能是你的本来，是你自己的真面貌!”一次，先生大病初愈，我去看师父，特意书写了“仁者寿”，先生见字大喜，“好!有变化，写开了，就这样写，不要有约束，写你自己的感觉!”

又一次，我说：“师父，我准备画画了，怎么入手?”他大笑：“你啊，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后来他又说，“你以弹琴为主，书画上，完全可以根据你参禅的感觉和审美情趣，画一些小的、禅意的作品，以体现一种空灵、禅意的境界;对你的琴，是很好的补充。”

我终于还是没能有勇气拿出一幅画向他请教。每次他给弟子改画，总是非常认真地将画挂在墙上，端观良久，有时候，搬一张凳子坐下，面画而观，时而用手放在自己的眼镜中间，似乎将画做一个重新分隔组合，时而用手指不断地左右比划，然后取下来，非常认真地在学生的习作上修改，时常对笔墨、结构、留白、浓淡、气息、线条等作不同的说明。神奇的是，经他修改过的画，整个画面一下子就活起来了!山似乎更高远巍峨，水似乎更流动绵延，云似乎不断地在漂浮，仿佛就在眼前……

秦少游曾在湖南写下千古名篇《踏莎行·郴州旅舍》，有“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之句，似乎正是对恩师黄定初一生高度艺术成就和英年早逝的感叹和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