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丘街景

在当下的中国，开封、商丘都是严重找不到存在感的N线城市，洋洋得意于历史文化名城的冠冕，但自家地盘内又实在缺少年代久远、底蕴丰厚、价值独特的名胜古迹，城市的峥嵘、岁月的辉煌、文化的悠远，似乎只能主要从故纸堆中拼凑。

好在，两座城市史上确实牛叉过。

一方面是为了敬天娱神，一方面是为了自我享乐，中国古代的帝王国戚似乎都有园林情结——得势掌权后即大兴土木，修筑美轮美奂的宫殿园林。汉代是中国较为强盛的岁月，不仅皇帝大修园林，梁孝王刘武、鲁恭王刘余、济南安王刘康、琅邪孝王刘京等藩王，均竞相在自己封地内经营宫室园苑，形成了汉代私家园林的一种独特类型。其中，梁孝王刘武营造的菟园，又称东苑、梁园、兔园，其覆压三百里，宫馆阁道相连三十余里，是以自然山水风光为主，荟萃叠山理水之岩沼、花木、宫观建筑为一体的大型私家园林。只可惜，良辰美景最短暂，当年的盛景早已湮没在岁月烟云的深处。如今，开封说梁园就在我开封，禹王台公园即是其遗址所在，“梁园雪霁”是古汴京八景之一；商丘说梁园肯定在我的地盘上，说起“西起睢阳城东北（今商丘古城东南），东至今商丘古城东北7.5公里的平台集（今商丘经济开发区平台街道）”，睢阳城旧址、清凉寺、三陵台、平台、千年银杏树等皆为其旧物，为此商丘命名有梁园区、梁园路。

开封禹王台公园

其实呢，两家说的都有些道理，两千年前的梁孝王刘武与这两座城市均有亲密的渊源。西汉实行的是分封制，汉文帝刘恒上台后，封次子刘武于大梁，为梁孝王，封疆初都于大梁，后迁睢阳（今商丘）。故而开封方面的考证是：梁孝王喜好同文人墨客吟诗吹弹游乐，在今禹王台一带兴建殿字亭楼，种植名贵花木，称为梁园，后因战乱而荒落。但梁孝王最终落脚于商丘，商丘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这在农业社会是发展经济、创造财富的得天独厚的资源优势，所以史书说他“居天下膏腴地”，封土内“四十余城，皆多大县”，商业发达、财力雄厚，加之刘武是窦太后最喜爱的儿子，“赏赐不可胜道”，所以刘武财大气粗的。有钱，又喜欢园林，所以刘武就在睢阳（今河南商丘）“筑东苑，方三百余里。广睢阳城七十里。大治宫室，为复道，自宫连属于平台三十余里”。

据说，刘武经营的睢阳城面积居然大过当时的国都长安。他修建的东苑，又称菟园、兔园、梁园，史料多有记载，《西京杂记》说：“梁孝王好营宫室苑囿之乐，作曜华之宫，筑兔园。园中有百灵山，山有肤寸石，落猿岩、栖龙岫。又有雁池，池间有鹤洲凫渚。其诸宫观相连，延亘数十里，奇果异树，瑰禽怪兽毕备。王日与宫人宾客弋钓其中。”其中，用土、石砌就的“山”“石”“岩”“岫”“洲”“诸”，是中国最早见诸文献的人造景观。所谓“肤寸石”，即石块结合夯土堆筑而成的土石山，应是文献记载用石筑假山的首例。

枚乘

西汉早期著名辞赋家枚乘写有文辞华丽的《梁王菟园赋》，曰：“修竹檀栾，夹池水，旋菟园，并驰道，临广衍，长冗故，故径于昆仑，貇观相物，芴焉子有，似乎西山。”“游风踊焉，秋风扬焉，满庶庶焉，纷纷纭纭，腾踊云乱。枝叶翚散，摩来幡幡焉。溪谷沙石，洄波沸日，湲浸疾东，流连焉辚辚。”“西望西山，山鹊野鸠，白鹭鹘桐，鹯鹗鹞雕，翡翠鸲鹆，守狗戴胜，巢枝穴藏。被塘临谷，声音相闻。啄尾离属，翱翔群熙。交颈接翼，闟而未至。徐飞翋䎓，往来霞水，离散而没合。疾疾纷纷，若尘埃之间白云也。”“车马接轸相属，方轮错毂。接望何骖，披衔迹蹶。自奋增绝，怵惕腾跃，水意而未发。因更阴逐心相秩奔，隧林临河，怒气未竭，羽盖繇起，被以红沫，蒙蒙若雨委雪，高冠扁焉，长剑闲焉，左挟弹焉，右执鞭焉。日移乐衰，游观西园之芝，芝成宫阙，枝叶荣茂，选择纯熟，挈取含苴。复取其次，顾赐从者，于是从容安步，斗鸡走兔，俯仰钓射，烹熬炮炙，极欢到暮。”枚乘极尽辞赋之笔法，赞誉菟园面积广大、山水壮观、动植物种类繁多、侍女俊美俏丽，以及菟园内各种活动的欢快气氛。据考证，《梁王菟园赋》虽非完全写实，但所涉内容多有现实的影子。由后人据文献等材料进行的研究可知，菟园主要由以下景观元素构成：

（1）离宫别馆、亭台楼阁、道路等建筑

主要有吹宫、曜华宫、忘忧馆、绮运馆、郝霞台、平台、文雅台等。

（2）豢养珍禽异兽的场所

主要有百灵山、雁鹜池、鹤洲、凫渚、虎圈台等。

（3）假山、异石、流水、台观

主要有清泠池、清泠台、肤寸石、落猿岩、栖龙岫、凉马台、曲池、钓台等。菟园叠石为山的造园技术，在中国园林文献中为首例。

（4）名贵稀有植物

菟园建有竹园、竹圃、修竹园、金果园、银杏园等。北宋时，洛阳人王仲旉客居当时的南都商丘十余年，在对当地山川、城邑、人物、风俗、禽兽、草木“博观而穷览”的基础上写出了《南都赋》，说：“记其木则柽、松、楩、柟、楸、梧、柘、橿，欃檀木兰，栟榈豫章，华枫翠桧，古松朱杨，云封雾鏁，临谷被冈。其果则樝梨梬栗，素柰朱缨，紫枣来禽，吴橘楚橙。其草则蕙若兰茝，荼芜荪茏，杜蘅菥蓊，江蓠芎藭。庭蕉耸绿，阶药翻红，糅以忘忧合欢之佳植，杂以避暑养寿之芳丛。芬芬馥馥，蒙蒙芃芃，其竹则筼筜箽箽菥筠篃疎篁密筱布垄夹池，檀栾蓊茸，婀娜陆离，露滋雪映，风靡云披。”（见钦定四库全书《宋文鉴》）

梁孝王广招四方豪杰、文人墨客，在菟园内诵诗写赋，当时的著名文人如司马相如、邹阳、枚乘、严忌、羊胜、公孙诡、韩安国、路乔如等都曾游览菟园。

从此以后，梁园成为历代文人追芳昔娱、逸兴遣怀之地。唐代诗人李白与杜甫、高适同游梁园，写下许多佳作。李白曾客居梁园十年之久。高适客居此地二十五年，在宋州（治所在今河南省商丘市睢阳区）写下的诗篇达 69 首之多，多是感慨世事沧桑之作，惋叹当时之梁园已是陈迹唯高台、颓墙隐辚、悲风千里来。

梁园吟

李白

我浮黄河去京阙，挂席欲进波连山。

天长水阔厌远涉，访古始及平台间。

平台为客忧思多，对酒遂作梁园歌。

却忆蓬池阮公咏，因吟“渌水扬洪波”。

洪波浩荡迷旧国，路远西归安可得！

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

平头奴子摇大扇，五月不热疑清秋。

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

持盐把酒但饮之，莫学夷齐事高洁。

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

荒城虚照碧山月，古木尽入苍梧云。

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

舞影歌声散渌池，空余汴水东流海。

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

连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赌酒酣驰晖。

歌且谣，意方远，

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遣怀

杜甫

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

名今陈留亚，剧则贝魏俱。

邑中九万家，高栋照通衢。

舟车半天下，主客多欢娱。

白刃雠不义，黄金倾有无。

杀人红尘里，报答在斯须。

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

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

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

芒砀云一去，雁鹜空相呼。

先帝正好武，寰海未凋枯。

猛将收西域，长戟破林胡。

百万攻一城，献捷不云输。

组练去如泥，尺土负百夫。

拓境功未已，元和辞大炉。

乱离朋友尽，合沓岁月徂。

吾哀将焉托，存殁再呜呼。

萧条益堪愧，独在天一隅。

乘黄已去矣，凡马徒区区。

不复见颜鲍，系舟卧荆巫。

临餐吐更食，常恐违抚孤。

对雪献从兄虞城宰

李白

昨夜梁园里，弟寒兄不知。

庭前看玉树，肠断忆连枝。

答裴令公雪中讶白二十二与诸公不相访之什

刘禹锡

玉树琼楼满眼新，的知开閤待诸宾。

迟迟未去非无意，拟作梁园坐右人。

山房春事

岑参

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

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贺雪

齐己

上清凝结下乾坤，为瑞为祥表致君。

日月影从光外过，山河形向静中分。

歌扬郢路谁同听，声洒梁园客共闻。

堪想画堂帘卷次，轻随舞袖正纷纷。

寄令狐郎中

李商隐

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

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

梁苑

王昌龄

梁园秋竹古时烟，城外风悲欲暮天。

万乘旌旗何处在，平台宾客有谁怜。

睢阳赠李司仓

刘长卿

白露变时候，蛩声暮啾啾。

飘飘洛阳客，惆怅梁园秋。

只为乏生计，尔来成远游。

一身不家食，万事从人求。

且喜接馀论，足堪资小留。

寒城落日后，砧杵令人愁。

归路岁时尽，长河朝夕流。

非君深意愿，谁复能相忧。

次韵冲卿过睢阳

王安石

宫庙此神乡，留亲泊楚艎。

天开今壮丽，地积古悲凉。

不改山河旧，犹余草木荒。

还闻足宾客，谁是汉邹阳。

送勤照和尚往睢阳赴太守请

刘长卿

燃灯传七祖，杖锡为诸侯。

来去云无意，东西水自流。

青山春满目，白日夜随舟。

知到梁园下，苍生赖此游。

还淮却寄睢阳

孟迟

梁王池苑已苍然，满树斜阳极浦烟。

尽日回头看不见，两行愁泪上南船。

酬鸿胪裴主簿雨后睢阳北楼见赠之作

高适

暮霞照新晴，归云犹相逐。

有怀晨昏暇，相见登眺目。

问礼侍彤襜，题诗访茅屋。

高楼多古今，陈事满陵谷。

地久微子封，台馀孝王筑。

裴回顾霄汉，豁达俯川陆。

远水对秋城，长天向乔木。

公门何清净，列戟森已肃。

不叹携手稀，恒思著鞭速。

终当拂羽翰，轻举随鸿鹄。

梁园歌，送河南王说判官

岑参

君不见梁孝王修竹园，颓墙隐辚势仍存。

娇娥曼脸成草蔓，罗帷珠帘空竹根。

大梁一旦人代改，秋月春风不相待。

池中几度雁新来，洲上千年鹤应在。

梁园二月梨花飞，却似梁王雪下时。

当时置酒延枚叟，肯料平台狐兔走。

万事翻覆如浮云，昔人空在今人口。

单父古来称宓生，只今为政有吾兄。

輶轩若过梁园道，应傍琴台闻政声。

梁园阻雪刘计部客舍见招并呈陆大理二首

许邦才

其一

日暮寒风吹客衣，林鸦冉冉雪霏霏。

愁中恰遇刘公幹，憔悴梁园共忆归。

其二

风雪梁园笑语频，尊前初共月华新。

可怜白首邹枚在，不见当年授简人。

寄徐巽秀才

欧阳修

瑶花飞雪荡离愁，鷤鴃惊风下绿畴。

睢苑树荒谁共客，楚江枫老独悲秋。

千重锦浪翻如箭，万叠春山翠入楼。

章陌柳条今在否，定临沟水拂东流。

送王正卿寺丞赴睢阳幙

梅尧臣

废囿孝王国，离宫天子都。

古今虽且异，文物未尝无。

族有栽槐美，名得得桂殊。

应闻汉丞相，待士倒樽壶。

予元丰戊午岁自楚至宋由柘城至福昌年二十有

张耒

宋玉台前官树林，十年孤客独沾襟。

白头青鬓隔存殁，落日断霞无古今。

暮云梁苑雁鹜暗，久泛吴船江海深。

阅世悲欢嗟老眼，呼儿取酒十分斟。

睢阳学舍书怀

范仲淹

白云无赖帝乡遥，汉苑谁人奏洞箫。

多难未应歌凤鸟，薄才犹可赋鹪鹩。

瓢思颜子心还乐，琴遇钟君恨即销。

但使斯文天未丧，涧松何必怨山苗？

可以说，在唐宋这个以诗词为文化名人标配的时代，没有为梁园写诗凭吊者，自己都不好意思自称诗人。

梁孝王时的菟园规模宏大，不仅有数处园中园，且已具备山、水、石、植物、建筑等人工山水园林的主要元素。园内有人工开凿的水池——雁池、清泠池，有人工堆筑的山和岛屿——落猿岩、栖龙岫（可能是以筑山来模拟猿、龙等动物的形貌）。百灵山畜养兽类，山上的“肤寸石”指小块石头，取“肤寸而合”之典。菟园以山池、花木、建筑之盛，以及人文荟萃名重于当时，吸收了文人审美情趣，创造了理想的园林环境。

汉赋与后世的唐诗、宋词齐名，菟园则是汉赋重要的创作基地，司马相如、枚乘在住园期间分别写成著名的汉赋《子虚赋》和《七发》。路乔如为《鹤赋》，公孙诡为《文鹿赋》，邹阳为《酒赋》，公孙乘为《月赋》，羊胜为《屏风赋》，韩安国作几赋不成，请邹阳代作。园内建筑物亦多以文人名流的活动轨迹而命名，如枚乘居住之馆舍为“枚馆”，邹阳居住之馆舍为“邹馆”，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