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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40岁,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作者:成语词句网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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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40岁,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阮小籍

40岁的秋日,我是 一条念旧的鱼(14581字)

睡得迟,半夜被满窗的月光惊醒,竟再也无法入睡。

月光如水,屋里木纹的书桌、枣红的衣柜、流苏的窗帘、团花的地毯,都仿佛成了水底的礁石、水草和淤泥,而我,仿佛沉在水底的一尾鱼,在经年的往事里游来游去,轻易就搅起多少曾经拼命去忘记的痛楚。

10年了,老是想起远在苏州的你——

那天我们从枫津路走到白云街,再走到迎春南路,初秋的炎阳下,你的鼻尖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你说,我们去澹台湖大桥吧,那里是通往独墅湖的运河。两个异乡人,爬在桥栏杆上,心底有说不出的迷惘。我们的爱情注定了只能流浪在这异乡的一隅,运河上拉沙船吐着黑黑的长烟,看得见甲板上船娘在淘米洗菜,而后旁若无人地换衣裳……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你突然说,跳下去,我们会怎样?

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我们又能怎样呢?你说苏大相门后庄的福建酸菜鱼辣椒放的太多,如果再加些番茄酱就好吃了。我说,我们没有一起去过啊,我们去的最多的是观前街,而且我清楚的记得你最喜欢的是双色鱼头、蟹粉小笼包和鸡头米羹。沉默,然后你淡淡的说,可能是记错了。我知道和你一起去凤凰街吃玫瑰馅酒酿饼的不是我,我知道那天从稻香四村去红庄你不是打的而是坐车,而且送你的是一辆路虎,我还知道那一夜你不是去加班而是去了木渎……

遍体鳞伤,伤筋动骨,这些年多少的往事如秋雨点点滴滴地冷我,如星星颗颗闪烁地温暖我,如云朵不绝如缕地欺骗我……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夜凉如水,把一床素花的薄被裹了又裹,还是感觉有些凉了。秋分、寒露已过,接下来就是霜降了,秋天正在在一天天的老去。想起南宋词人杨泽民《扫花游》里“素秋渐老”的句子,10年了,苏州的你36岁,洛阳的我也40岁,我们都老了。

终于明白,自己原不过是一条念旧的鱼,在40岁的这个秋夜里,始终无法做到如鱼得水。


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40岁,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一、行秋

我喜欢徐玑的《行秋》,一个“行”字,秋就动了起来,有了灵气,闹了起来,有了暖意。

行秋其实就是秋行,大致差不多,但我还是更偏爱前者,就好像秋天山路上的两个人,一个是不带行囊的信马由缰,一个是背着沉重的行囊郁郁独行。

戛戛秋蝉响似筝,

听蝉闲傍柳边行。

小溪清水平如镜,

一叶飞来浪细生。

秋蝉在弹琴,溪水清澈见底,一片落叶荡起细微的涟漪,我想徐玑的意思明白如画,就是轻松行走在秋天里。

洞庭波、南飞雁、碧云天、黄叶地、梧桐雨、西风紧,落时西风时候,人共青山都瘦……这些都是案头的秋,太过萧瑟,偶尔来点儿半壶秋水荐黄花的小清新玩玩可以,但真正的秋色是行出来的。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秋天里,我一定是要到山里去的。不事先百度进山的路线,也不下载谷歌地图,就沿着山路的指引,如一尾逆流而上的鱼,向秋的更深处漫溯——

漫山遍野都是秋天的声音,蚂蚱在草丛里蹦来蹦去,羊群云朵一样飘在半山腰收割后的谷子地里,咩咩的叫声惊得成群的麻雀忽地飞起又落下。在一条溪水边坐下,多么清凉而又纯净的溪水啊,看得见水底的石头沉默不语,温润细腻,几个女人就光着脚踩在石头上洗衣服,一定是谁讲了个荤段子,惹得她们突然间嘎嘎嘎笑个不停……洗好的男人的褐色的夹克、孩子的熊出没图案的牛仔裤、女人的黑底红花的绵绸的连衣裙,幸福地晾在溪边的皂荚树、槐树和核桃树旁逸斜的枝桠间。

一个长发及腰的女孩一手拎起藕荷色的裙裾,一手去抓鹅卵石下的螃蟹,偷偷瞄了我这外乡人一眼,脸倏地红了。不禁想起宋传奇《流红记》里红叶题诗的故事。书生于祐水边拾得一枚落叶:“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祐别取红叶,题诗道:“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后祐娶宫女韩氏为妻,成婚之日,取所藏红叶,方知是天作之合,韩氏道:“一联佳句题流水,十载幽思满素怀。今日却成鸾凤友,方知红叶是良媒。”恍惚间,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书生了,眼看一枚柿树的叶子在女孩的腿边转了几转,然后慢慢地漂走了,我的心也仿佛被带走了。

行行重行行,秋山如黛,白云一抹,山溪潺缓,崖畔、山脚、村头,随处可见的柿子树挂满了红灯笼,一眼望去,不由惊艳。那满树红彤彤的柿子仿佛害羞地乡间女子,期待你蓦然回首的刹那,心里会突然地一颤,然后怜惜地带她回家。即便你终于无视地走过,她也不怨不忧。就算满树的叶子都落尽,她也愿意继续孤零零地等在枝头。当漫天雪花,天寒地冻,那些满目苍凉里枝头孤独的红灯笼,终会让你觉出她的好来。这世间有多少的爱情到头来才会让人痛彻心扉?这俗世又有多少的冤家错过多年后才懂得彼此珍惜?就像这枝头的柿子,红彤彤得让你温暖,也会孤零零得让你忧伤。

循着沟畔的羊肠小道,穿过一片槐树林,“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眼前是一个叫“大雨淋”的村子,很奇怪的名字。见惯了那些叫李家寨、杨裴屯、花匠王、羊儿庄之类的村庄名字,竟然还有听起来是动词看上去却是名词的“大雨淋”,心头说不出的惊诧和惊艳。挂满玉米穗的窑洞,点缀几串红辣椒的窗户,屋顶晾晒的丝绸的被子……山里风景异,秋似洛阳春,好让人羡慕的山里人家。

行走红尘终有梦,何时老尽少年心,想起了罗文的那首《黄昏》:——

山 谷 中 已 有 点 点 灯 火

暮 色 就 要 渐 渐 昏 沉

你 和 我 也 然 笑 泪 满 唇

感 叹 年 华 竟 是 一 无 余 剩

晚 风 中 布 满 我 的 歌 声

道 尽 多 少 旧 梦 前 尘……


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40岁,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二、留得残荷听雨声

母亲在阳台上翻晒去年的莲蓬,说,如果加上今年的莲子熬粥,就更好了。

母亲一句“今年的莲子”,仿佛一滴冷雨敲在心头,一整个夏天,单位到家,家到单位,竟然忽略了山脚的那一片荷塘。望望窗外,碧云天,黄叶地,秋色正在一天天的老去,不知道采莲人去了没有?

忽然间,很怕采莲人。

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

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

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

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

也许真的会如宝钗所言,近日采莲人忙得很,没工夫去。好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我也是喜欢的很呢。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蒋捷的一首《虞美人》摧心蚀骨,不忍猝读,歌楼上、客舟中、僧庐下,偏偏就少了荷塘。

花间一壶酒的李白,因为多了一轮明月,才有了对影成三人的热闹;王禹偁谪居黄州,因为有了一个竹楼,才有了“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的淡然;疏影横斜水清浅的林逋,因为种了几株梅花,才有了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洒脱……残荷听雨,虽然一样的凄清,却不凄凉,反倒因了荷,身边才多了一个伴,心头才添了一丝暖。

母亲说,洛阳的莲藕要到冬至前后,才能买得到。心头仿佛一块石头落地,就是说,这残荷至少能呆到冬天了。

留得残荷听雨声,多好!

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40岁,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三、南塘秋

南塘秋。

很喜欢这三个字组成的意象。南,远离闹市的地方,一定很安静;塘,有水的地方,一定很灵动;秋,让人黯然神伤的季节,也够诗意。

更重要的是,南塘的秋,可以采莲,可以遇见那个采莲的她。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这里我省略了前面和后面的句子,都是些少女思春的句子,一些让人浮想联翩的句子。

采莲人一定是一个人,最多是三五个,多了,就俗了。也太闹,不适合爱情的生长。如果是熙熙攘攘、人山人海的热闹,也就根本不会有《西洲曲》这样美丽的句子了。

那个写《黄冈竹楼记》的王禹偁说,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

王禹偁的竹楼肯定不欢迎接踵而至的人流,他的心里也容不下声色犬马的浮华。就像这秋的南塘,三五个,最好是我们两个,看单衫、翠钿的你,采莲,也采去我心头的寂寞。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世上总是有太多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君愁我亦愁,采莲的女子啊,我必是你皓腕下错过的那一朵,不然,谁会一个人来到这秋的南塘。

远远的看见你落水

没来得及呼喊

留下一件绿色有香气的旗袍

八月中秋,闹市街头

我遇见一位桂花飘香的女子

臂挎菜蓝,肌肤雪白……

——麦豆《荷 》

我相信前生来世、世道轮回,也相信蓦然回首和心有灵犀,在南塘的秋日里,我在等你……

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40岁,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四、种丝瓜的母亲

母亲在窗下栽了六七株丝瓜,说,三伏天,爬满了墙做窗帘,就用不着扇子了。房子是六七十年代的青砖瓦房,因为窗子西向的缘故,一到夏天闷得像蒸笼,母亲就想起了种丝瓜的办法。

如今他们兄妹三个都大了,鸟雀一样扑棱棱飞走,却不像鸟雀一样的在暮色里天天的归巢了,只是蜻蜓一样偶尔地回来,点起母亲心头层层的涟漪,眨眼间又飞得无影无踪。

屋子就闲了下来,但母亲闲不下来。春二三月,母亲在西窗下种上丝瓜,等到丝瓜的绿叶连绵到房顶时,正好是挥汗如雨的夏天,这时母亲就会取出夏凉被,铺好凉席,等着孩子们回来。到了冬季,只要是阳光朗照的日子,母亲会把厚厚的棉被拿到太阳下去晒,说,孩子们回来盖着暖和,没潮气。

他说,妈,一年也住不上几回,您就不要老拾掇这屋子了。母亲说,春节你们总是要回来的,平时不勤收拾着,房子就没人气,凉了。

去年夏天,终于结束了聚少离多的婚姻,说不上是解脱还是感伤,至少没有轻松的感觉。心里冷得要命,一下班就急急得往家赶,见到母亲,见到爬满绿荫的老屋,他心里才有了一丝丝的慰藉。

母亲从来不问他离婚的原由,母亲知道,有些伤痛,不是三言两语的安慰就能抚平的。但有时他闭着眼躺在床上,能感觉到母亲就站在床边,甚至能感觉到母亲轻微的呼吸。他不睁眼,母亲也不说话,只是站一会儿,然后悄悄地出去。这时候他会坐起来靠在床头,隔着窗外丝瓜叶子的空隙,能看到母亲迅速地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滴。

这样的日子一直从夏天持续到秋天,母亲终于忍不住了。大概是九月初的某一天,他躺在屋子里抽烟,听到窗外呼啦啦得响,母亲把满墙的丝瓜都连根拔了,尽管叶子还深深的绿着,黄色的花明艳艳的开着……看他惊讶的样子,母亲说,拔了丝瓜屋里亮堂。

第二年的春天,母亲没有再种丝瓜。

秋天的时候,母亲更换了窗帘和窗纱。薄如蝉翼的窗帘,不需要风,用嘴轻轻一吹就会荡起来,像极了大观园里的那种雨过天晴色的软烟罗,如烟似雾地在透过窗棂的阳光里飘啊飘。

飘得他的心也仿佛雨过天晴的软烟罗,在松松软软地飘。

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40岁,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五、好想做一个流浪的异乡人

村子里常有流浪的异乡人,有时是蹦爆米花的老头儿,有时是耍猴子的中年男人,有时是登缸吞剑的少女……

蹦爆米花的一般都是孤独的老头儿,一般都是秋天或者冬天一个人出现在村里,老槐树下、石碾旁、小学校门口、打麦场的麦垛边,随便的一个背风的地方,只要生了火,不一会儿功夫,葫芦一样黑乎乎的压力锅“嘭”的一声,白花花的爆米花就塞满了长长的口袋。爆米花香甜的味道引得孩子们鸟雀一样围了过来,再“嘭”的一声,孩子们吓得捂着耳朵如受惊的麻雀一样呼啦啦四散奔逃,而后重又围拢过来……“跟爷爷走吧,管你吃个够!”老头儿一脸的漆黑,说话时漏出来黄黄的牙齿。也许真的跟着他走了,会有吃不完的爆米花,有一次我就跟着他走出了村子,他说,“回去吧,你妈在喊你回家呢!”

老头儿有时在村里会呆上好几天,夜里就睡在村里的饲养室里,孩子们就围在他身边听他讲《岳飞传》、《杨家将》、《隋唐演义》。老头儿肯定地告诉我们,岳飞其实没有死,他去了一个遥远的大山里,成了神仙。老头儿说,岳飞和秦琼比较,秦琼更有钱,因为秦琼的瓦楞金装锏是金子做的,比岳飞的枪值钱多了。

老头儿悄无声息的来,也悄无声息的走,放学回来,石碾旁只剩下黑乎乎的一片煤灰,老头儿不见了踪影。心里十分的失望,很羡慕老头儿来去自如的生活。

还有一对儿安徽放蜂的夫妻,男的40多岁,一点儿都不帅,女的20多岁,漂亮的仿佛八月的荷花,连走路都袅袅婷婷,村里的男人都看呆了。男的安徽口音,女的却是唐山话,村里人说,男的到唐山放蜂,女的迷上了他,就死心塌地跟着他天南海北的流浪。夫妻两人就住在村头一个孤零零的院子里,院子早些年住着狗蛋叔和淑珍婶,那年因为狗蛋叔打牌,淑珍婶上吊死了,就掉在大屋的房梁上,一年后,狗蛋叔也死了,据说是喝酒喝死的,也是在那间屋里。房子就荒了,放蜂的夫妻就住了进去。每年春天,他们就像燕子一样的飞来,荒凉的院子渐渐有了生气,院子里飘着炊烟,屋檐下挂满了红辣椒和玉米,有时屋顶上晾晒着男人或者女人的衣裳。春日暖暖,更多的时候,是女人在屋顶晒被子的身影,树荫覆盖的房顶,一床东北大花布的被子散发着家的气息……

再后来,放蜂的安徽男人身边不见了那个女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中年的女人。村里人说,中年女人是男人的老婆,把年轻女人打跑了,也有人说,年轻女人厌倦了漂泊的生活,回唐山了,还有人说,男人根本就没老婆,那个中年女人是男人在峨眉山放蜂时认识的,女人原本有家有老公,喜欢他就跟他私奔了。

村里的女人说起放蜂的安徽男人,多是“挨千刀”的一句,但我看出来,她们都打心眼里喜欢他。好像是有一年的六月吧,槐花刚落,安徽男人收拾东西要去延安赶花季,第二天,村里的 “村花”红玲姐也不见了。留下那个中年女人一口的四川话,在骂他“没良心”的。

母亲就常常这样骂父亲,村里的女人都这样骂自己的男人。但在我,却很想跟着放蜂人四处流浪,有山有水看着,有花有蜜吃着,有数不清的艳遇等着,也许,大约男人都没良心吧。

那一年,秋天了,村里来了两个耍杂技的女孩,大的十八九岁,小的十四五岁,姐姐把明晃晃的大刀片子舞得密不透风,刀把儿上三尺长的红菱子如雨后的彩虹,看得我都呆了。大刀舞罢,姐姐双手抱拳一揖,“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各位叔叔、大娘、婶子、伯伯,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小女子这厢有礼了!”一番话赢得满场喝彩,妹妹一个小布袋开始挨家挨户的要粮食,小嘴巴“叔叔、大娘”的叫着,小布袋不一会儿就装满了玉米、绿豆、花生啥的。夜里姐妹俩就住在村支书家里,没多久,姐姐就和村支书的儿子结婚了。姐姐是东北人,我们都喊他丽萍嫂子,如今丽萍嫂子都五十多岁了,丽萍嫂子说,“那时候穷,没办法,谁让你建国哥家有饭吃呢!”我家和丽萍嫂子住一条街,跟着丽萍嫂子我也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少林寺》电影流行那阵子,我13岁,是村里孩子们的 “老大”,很是潇洒。

这些都是多年前的事了,说起来恍若隔世,转眼我已是人到中年,为人夫、为人父,上有老、下有小,心里累了苦了,便忍不住有“流浪”的念头——是蹦爆米花的,就给孩子们快乐;是放蜂的,就天南海北的漂泊;是练武的,就路见不平一声吼……

做一个流浪的异乡人多好,无牵无挂、想走就走、想来就来,至少,在别人的眼里,异乡人是那样的幸福。

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40岁,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六、穿行在那些陌生的村庄

村庄,秋天的村庄,而且是陌生的,会是什么样子?不知道,因为是陌生的。

但恰恰是因为陌生的,所以才充满了神秘感。

一个人,穿行在那些陌生的村庄,心里是窃窃的欢喜,如同一个正在行窃的贼,偷走一个村庄里的幸福。

比如村口老槐树下,一个老男人偷偷摸了打水女人的腰一把,比如一个漂亮的女人在屋檐下撩起衣服喂奶时,恰巧一个中年男人经过,装作不在意的瞄上一眼,然后快步走开,比如一个小媳妇在房顶晾晒暂新的嫁妆,绸缎的被子因为吸满了阳光柔软而又蓬松,我就想,如果这被子盖在我和她身上,该有多美……

陌生的村庄里陌生的男男女女,在我的眼前上演一幕幕俗世的幸福,我只是轻轻的经过,悄悄的看一眼,仿佛他们的幸福就被我偷偷装进了我的口袋,那一刻,有一种做贼的感觉。

初秋的远山悠然、静默,天是高的,原野是辽阔的,大豆、红薯、谷子、玉米、花生这些庄稼们是热闹的,鸟雀叽叽喳喳,柿子树漫山红遍,黄狗、黑狗、花狗在奔走相告……所有的这些,都属于蓝天下、原野上、山路旁的那些陌生的村庄。

我看到牧羊的老人在唱情歌,八月的庄稼心里急,哥哥俺天一黑就疼死你……我看到奔丧的女人在村口还笑嘻嘻的模样,进了村就哭天抢地;我看到暮色四合的南瓜地,男人和女人在偷情,风吹草低,两个人好像受惊的兔子一下子就消失在前面的村庄里……

对我,这些都是我的俗世以外的日子,都是我温暖而又寂寞的路上的风景。

不必投入的去爱一次,也不必去疼一回,更不必投入的去拼个你死我活的结果。他们的心酸我懂,而我的漂泊,没人知道。我只是一个过客,如同为他们守候了一季的稻草人,幸福着他们的幸福,快乐着他们的快乐。

在一个叫做范园的村子,村前溪水潺缓,村后青山连绵,范仲淹墓前的汉白玉塑像,在金黄的田野上仿佛入定的高僧,全然不在乎红尘俗世这些痴男怨女的分分合合。就在塑像下的阴影里,一对小恋人正在说着情话,女的笨拙羞涩,男的慌慌张张、手足无措……不就是摸个手亲个嘴儿的事儿,连我都替他们着急。

天渐渐黑了下来,池塘里的鸭子开始抖落身上的水珠走向炊烟袅袅的村庄,赶着黄牛的农人正穿过一大片红薯地,黄牛脖子下的铜铃叮叮当当,村子里传来喊谁回家吃饭的声音……

小路的尽头,不是异乡便是故乡,突然有一种流泪的感动,那嘴角有一颗黑痣的端着饭碗串门的胖胖的女人,多像村里的艳萍婶儿;那在池塘边洗衣服的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多像村里的淑英奶;那在挂满红辣椒的院子里正在对女人大吼的光着上身的男人,多像建刚哥……

陌生的村庄熟悉的日子,我的父老乡亲啊!

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40岁,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七、秋山深处有人家

人到中年,突然会有 “逃”的念头——逃离谨小慎微的工作,逃离鸡毛蒜皮的生活,逃离唠唠叨叨的老婆…一句话,逃离当下的日子。

推窗就是日日遥望的南山,在这初秋的天气了,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

《名胜志》里说:“玉泉山在洛阳东南三十里,上有泉,水如碧玉色。泉上有白龙祠,祈祷甚应。”玉泉山又名万安山,山上石怪林密,清泉涌流,曲径通幽。东接嵩岳,西达伊阙,共同构成洛阳南面的屏障。

有山有水就是好风光,斜斜的山路、白云朵朵、两三声犬吠,杜牧上山是为了看那漫山的红叶,我一个人进山,惦记的确切地说羡慕的是那些山里的人家。

山下是偃师,山上是伊川,都是洛阳下面的两个县,但鸡犬相闻,无甚往来,更别说什么亲戚了。但我每每走在山路上,看到那些伊川的山里人家,就仿佛恍若隔世,在哪里见过,或者说他们就是我本来就该有的一种生活——去地里割谷子、在树下纳凉、小溪里洗脸、山顶上放羊、麦垛旁偷情、沟畔畔唱寂寞而幸福的情歌……这何尝不是我前世今生的愿望啊!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行走在秋天的山路上,凤仙花红艳艳地招摇着那些渐行渐远的青春,喇叭花铺天盖地地呼喊着秋天来到的消息,柿子树张灯结彩……等待了一年的村庄,轻易就用收获赶走了所有的恩怨情仇,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什么生病、悲伤、牵挂、纠结、屈辱、贫穷、卑微、劳苦、不舍和隐忍,都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在这秋高气爽的天气里,化作欢喜,哪怕是小小的欢喜。

在一个叫虎庙的村子,一眼望不到边的谷子地里,男人在割谷子,送饭的女人怜惜地扯起衣襟帮男人擦去额头的汗珠,饭是红薯饭、汤是小米汤,男人吃得津津有味,女人看得柔情蜜意。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穿过虎庙,经过一个破败的山神庙,山坳里又是一大片的人家,村子里家家户户门前都堆满了新收割的谷子、玉米和落花生。一个中年女人在门口的树荫下缝被子,棉花是今年的新棉,洁白、善良、厚道,洗得发白的粗布被里儿,柔软、贴身,丝绸的苏绣被面因为日子久了变得皱巴巴的,不仅不难看,还有了那种流行的双绉真丝的飘逸,芥黄的底色上刺着金丝的麒麟送子,周围是明黄色的花瓣,仿佛梵高的《向日葵》怒放在秋阳下。

男人40一朵花,是说40岁的男人经风经雨变得不惑了,那么40岁的女人呢?年轻时如靓丽、奢华的丝绸,流年逝水,当岁月的皱纹爬上额头,恰如双绉真丝的做工,低调、淡然、知足而又浑身散发着成熟的味道。

秋天的山路上,我这个异乡的男人,从一个村庄走到另一个村庄,日子缓慢,突然有喜鹊沿着河岸飞起又落下,几只芦花鸡在经年的草垛上落旁咯、咯、咯地叫着……想起了梅艳芳的那首《女人花》——

爱过知情重

醉过知酒浓

花开花谢终是空

缘分不停留

像春风来又走

女人如花花似梦……

不要铁马银安殿,不羡玉盘珍馐富贵家,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喂一条狗,养两三只鸡,竹篱茅舍也是温暖的家。

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40岁,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八、 热闹满秋山

说起秋天的山,大都禅意十足,韦应物叶飘坠的空山,王维新雨后的空山,张耒身欲老的空山……都仿佛瘦、漏、透的太湖石,逃不脱一个“空”字。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李白的秋山是神采飞扬的,残云归太华,疏雨过中条,许浑的秋山是大气磅礴的;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孟浩然的秋山是悠然自得的……一切景语皆情语,山还是那座山,心空了山就空了,心安了山就满了。

我喜欢热闹满满的秋山,秋风送爽、天高云淡的日子,我是一定要去一趟山里的。

玛瑙一样的酸枣,如躲在草丛里的猴子的眼睛,山风轻轻只摸一下,就亮晶晶地闪着光露出了头,眨眼间便重又躲了起来;红灯笼一样的柿子,如洗的蓝天和白云,仿佛就要娶媳妇的人家,把院子里到处都拾掇得干干净净,红彤彤好一番喜庆的景象,就等着新娘子进门了;叽叽喳喳的麻雀、悉悉索索的田鼠,还有自作聪明的野兔,把谷子地、红薯地、玉米地都弄得不得安生,好像宴席上不听话的孩子,在桌子下窜来窜去……落叶满空山那是以后的事了,至少这初秋的山,要多张扬就有多张扬。

昔年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唯觉浅,人到中年,青春还没走远,暮年还仿佛远在天边,正是须尽欢的季节。喜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热闹,锦衣何须夜行,把那桃花扇底的风都唱尽,把那杨柳楼心的月都舞低,就像眼下的山,谷子熟了、花生落了、米酒香了,人生要得就是那一份诗万卷、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的快意恩仇。

毫无目的、随心所欲,一个人行走在秋天的山路上,白云在眼前飘过,涧水在草间私语,成群的蚂蚱在谷穗上开会,灰喜鹊忽然从红薯地里飞了起来,石榴熟了,柿子红了,槐树的叶子开始黄了……这沿途的风景仿佛一幅无尽的长卷为我展开。

一条山路,下坡入涧,经过一个石头砌成的三孔的石桥,桥的两边是四只憨态可掬的狮子,桥下溪水哗啦啦匆忙奔流,碰在石头上溅起一丛丛的水珠,仿佛白色的山菊花。桥的对岸,爬上坡,是一个小小的村落,草垛边两三只牛在吃草,四五只羊头抵在一起打架,六七只鸭子晃来晃去。核桃树上挂满了青皮的核桃,两棵树间的绳子上晒着山外早已不多见的土布的被子,红底、白牡丹、绿孔雀的粗布被面肯定有些年头了,红色变暗,花也不艳,躲在花丛里的绿孔雀已经几乎看不到了。这样的被子我小时候家里也有,后来结婚生子,母亲都把这些旧被子改成了孙子的小褥子、小屎布、小棉垫……心里忽然变得柔软,仿佛这个小山村,有我的和爷爷睡一个被窝里的童年,有我的初为人父的手忙脚乱的日子,有我的暗恋同班女孩子的无数个不眠的夜晚。多少柔情多少泪,往事如烟去不回,这些年磕磕绊绊、吵吵打打的过来,孩子也11岁了,夫妻间早已没有了激情,却多了浓的化不开的相濡以沫的亲情。

山路穿过村庄,蜿蜒入云端,山民告诉我,山上有座山神庙,很灵的。突然想起了菩萨低眉的故事,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爱憎会、怨别离、求不得,滚滚红尘、芸芸众生,都来烧香拜佛求得菩萨的引渡和解脱,佛纵有千手千眼,也是没有能力看没能力管的,眼不见为净,干脆就低眉颔首装聋作哑吧。低矮的山神庙坐北朝南,面向大路,背后是万丈悬崖,需低头方能进入。半人高的青石寥寥几笔刻画出山神爷的样子,看得出来是当下的刻工。走近仔细看,才发现山神爷右手拄拐,左手拿元宝,原来供的是财神爷。因为面朝大路的缘故,山神爷满身的风尘,眼睛、嘴巴、耳朵都落满了灰尘,但脚下砖头支起的供案上却堆满了红薯、花生、核桃、柿子等贡品,可见周围山民的虔诚和寄托。山神爷坐像的旁边一块石碑扑地,模糊的字迹约略能看出“洛阳李XX刻于乾隆元年” 字样,墙角有香烛,燃了三炷,等插在香炉时,我却不知道该在山神爷面前许个什么愿!40不惑,也许从心底里我就不信,也许我的愿望太多,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有山就有庙,有庙就有神,礼多人不怪,拜了再说。

站在山顶,脚下是洛阳的烟云株树、参差十万人家,不仅想起了宋人杨万里的《秋山》——

休道秋山索莫人,

四时各自一番新。

西风尽有东风手,

柿叶枫林别样春。

突然有一种开悟的感觉,世间事,大多都是身在此山中的纠结,跳出来才会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豁然开朗。辛凉的暮色里,山下的人家升起袅袅的炊烟,行到山脚时,发现月亮升起来了……

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40岁,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9、秋天里让我们看云去

你不觉得秋天的云很好看吗?

那么的轻、那么的薄、那么的软。瓦蓝瓦蓝的天空下,像一朵朵的棉花就那么晒着,像一只只的绵羊就那么卧着,像一片片的羽毛就那么飘着……

莫道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这秋云,单是瞥上一眼,你的心就轻了,就薄了,就软了。是忘忧草、是解语花,任你有千般的不舍、万般的牵挂,都在这一瞥里,化为绕指柔情。

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晏小山说,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白乐天说,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李义山说,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

晏小山太念旧,白乐天太悲观,李义山太落寞,流年逝水,容颜易老,秋高气爽时节,出门去,去看一看秋天的云吧——

仔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找一条河,随便地坐着,看白云照影,静水流深,多少纠结的过往、多少凄惶的忧伤、多少无奈的隐忍,都化作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孤帆远影,绿波依旧东流,如一片随流水渐行渐远的落花,只留下淡淡的香。

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找一座山,登上去,看白云出岫,须臾苍狗,多少经年的疼、多少擦肩而过的人、多少摇摇欲坠的坚持,都化作荡胸的层云,随飞鸟翩翩远去。天高云淡,一览众山小,一切的一切都仿佛过眼的云烟,鸿飞那复计东西。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男人,就绝不剃度为僧;是女人,就绝不落发为尼——

片片飞来静又闲,

楼头江上复山前。

飘零尽日不归去,

点破清光万里天。

什么,都是浮云,秋天里,看云去!

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40岁,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10、已凉

一叶落而知秋。

清晨还没有起床,就听到母亲在窗外扫地的声音,沙、沙、沙……那是秋天的声音。院子里就两棵树,一棵杨树,一棵核桃树,杨树的叶子哪怕只是飘落一两片,母亲就说,天凉了,秋天来了。

今年的秋天仿佛来得太早,而夏天又走得太晚,白天的气温依旧是36°以上,热得人心里慌慌的,吃西瓜、喝冷饮、吹空调,盼不得来一场鹅毛大雪才好;但秋天毕竟已经来了,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不觉间已经是处暑了。

处暑的“处”是终止、躲藏的意思,表示炎热的暑天结束了。喧闹了一个夏季的洛河变得安静起来,因为在雨季接纳了太多的雨水、溪水、山水而丰满的身段重又变得纤细、干净,如一面镜子,倒影着蓝天、白云、田野里的庄稼、悠然可见的南山……风从高高的南山吹过来,带着玉米、绿豆、花生、谷子、红薯、烟叶的焦糊的味道、快乐的味道、幸福的味道。

母亲开始把藏了一夏的被子拿到秋阳下晾晒,夜里睡觉时候,发现床上铺了一个很旧的开满牡丹花的小被子,母亲说,竹席上凉了,铺上小被子就不会凉着身子了。

不仅想起了苏州的你。是否下了班依旧买一串臭豆腐去枫津路的那一家网吧?是否夜幕降临依旧一个人在观前街上逛来逛去然后买一包桂花栗子酥然后回家?岁月催人急,红尘满春衫,是否依旧趁着秋日的暖阳在临河的窗下,支起一根竹竿,把藏了一夏的小被子晒一晒?

那时候,我在上海,你在苏州。星期天坐动车去苏州,夜里你总要在竹席上铺了小被子,说,夜里凉!一出火车站,坐一路车过了东吴塔,也就10多分钟,下了枫津路,就是红庄了——一湾溪水,向南的窗户下,竹竿上蓝印花布被里儿、苏绣被面的小被子懒懒地挂在辛凉的暮色里,小被子上象牙红的一对蝴蝶暖暖地喊我回家……

一把油纸伞,两人慵懒的撑着,在蒙蒙烟雨里,去苏州老体育场旁边的祥鑫小吃店吃凤爪,人民路公安局马路对面儿,上坡即是。一只凤爪,你一口我一口,仿佛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了。 或者去苏州娄门外的苏安新村吃哑巴生煎,皮很薄,看你细细的手指轻拈生煎蘸桌上的米醋,小口小口的吃,简直是一种艺术……红纱锦帐珠帘挑,半床烟花暖闺阁, 窗外是姑苏的夜雨打窗,窗内是你倩笑嫣然。

往事堪回首!多年了,我放下天放下地却放不下苏州的你!

碧阑干外绣帘垂,

猩血屏风画折枝。

八尺龙须方锦褥,

已凉天气未寒时。

秋天辽阔,心就饱满,年近不惑,我终于知道了爱情要去的地方,有的人注定要等人一辈子,有的人注定要被等一辈子。在这个初秋的下午,当我静静地敲下这些文字,不知道这些年苏州的你,还是一个人睡吗?

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40岁,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11、鸳鸯锦

已经是秋天了。

穿行在小镇的街道上,屋顶上多了晾晒被褥的女人们。丝绸的、棉布的、蚕丝的、羊毛的……一床床的被子,艳阳下仿佛盛开的花朵,看得人心里暖暖的。

想起了鸳鸯锦——相濡以沫的爱情、不离不弃的等待、耳鬓厮磨的缠绵……万种风情的鸳鸯锦、春宵苦短的鸳鸯锦、行不得也哥哥的鸳鸯锦、让人意乱情迷的鸳鸯锦,要知道,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床锦被,就是一个温暖的家啊。

那个时候,我还是小镇上一个偷鸡摸狗、喝酒打架的小瘪三,正暗恋邻家的嫂子。

红纱锦帐珠帘挑,半床烟花暖闺阁。最喜欢看她在阳光晴好的日子里,把结婚时候的被子一床一床的搭在房顶的绳子上——有时是象牙白的丝绸被面上绣着淡紫色的鸳鸯,配着雪白的洋布被里儿,仿佛窗含西陵千秋雪的样子,我常常想她就是那只门泊东吴的万里船;有时是火红的丝绸被面上泥金了夸张的龙凤呈祥,搭配满是小喜字的竖条纹被里儿,很有暖香惹梦鸳鸯锦的味道;尤其是一床紫罗兰的缎被,被面是丝绸的,上面满是丝线织就的金龙,逼人的帝王气象,而被里儿则是乡间常见的蜡染,甲骨文样的寿字密密麻麻,烟火气十足,两者搭配,真的是俗到了极致,也雅到了极致,一眼看去,先是惊愕,再是惊艳,洞房深处,几度欢散歌阑,香暖鸳鸯被,真个是万般千种,说不尽的相怜相惜。

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每每看她晒被子的样子,我就忍不住的心猿意马,我想,等我结婚的时后,一定也要做很多好看的被子,最好是红缎子、绿缎子、黄缎子的被子,两个人在里面巫山云雨,该是多么的温馨啊!

那年在上海遇到了苏州的女子梅,我最初用得是九孔被,后来她给我送来了一条6斤重的棉被——被面是杭州丝绸,被面是大朵的牡丹花,周围是龙凤呈祥的图案,被里儿是长条格子的,上面写满了小小的红的双喜字。

缝棉被通常把角作成斜的,而她缝的却是直的。看得出来,她是第一次缝棉被!一个江南的女子,也真难为她了!想象她在长江边的一个小镇上,在粉墙黛瓦的窗下缝棉被的样子,那一针一线该寄托了她多少的牵挂和等待啊!

夜晚钻进她做的棉被里,柔软贴身,仿佛我就裸裸的躺在江南春天的阳光下。只要是晒了棉被,我就彻夜难眠!老是想起那个听得见江水哗哗的江南小镇。那天她回家拿来第一次给一个男人做的棉被,怕我笑她笨,反复地说,不许笑我,不许笑我……

一晃这么多年,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去了,我已经是人到中年,不再是当年小镇上那个暗恋邻家的嫂子的幸福的小流氓了,心头,却满是中年的恐慌。流浪了多年,挣扎了多年,纠结了多年,多少的牵挂却无从说起,多少的隐忍却沉默不语,多少的心酸却难以启齿。

谁堪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此夜寒。

都说李清照的《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被翻红浪”一句是艳词,哪跟哪啊?李姐的苦我最懂——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多少事、欲说还休……

离婚后,一个人带着孩子,看到别人家房顶晾晒的被子,依旧忍不住对家的那一份渴望,一个家,少了一个人,晒了的被子也不暖——

忆当时初相见,

万般柔情都深种,

但愿同展鸳鸯锦,

挽住时光不许动……


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40岁,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12、汴水流

一场秋雨,窗外的葡萄架上忽然就生出了几片黄叶,心里竟陡然地一惊,仿佛流年暗换,鬓边突然钻出的几丝白发。

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我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了,我依旧忘不掉江南的那座城,城里的那个你。

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多少的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从上海到张家港也不过30分钟的路程,多少次从彭铺新村坐一号线到上海火车站,却没有勇气踏上到张家港的汽车。知道你还在奥洋毛纺厂上班,知道每周只有周日你才能休息一天,知道如果白班你就去接女儿,知道你骑的电动车已经换了3次电瓶,知道你还是和那个四川的铁姐们儿一起去k歌……

谁说的相濡以沫天涯飘流?谁说的生生世世恩爱白头?谁说的风雨同舟天长地久?电话里你的嗓音依旧还是沙哑的,电话里你的态度依旧是火气很大的,电话里你的口气依旧是决绝的……

三年只觉流光速,一别方知见面难,已经是秋天了,我在伊水之湄的小镇上度日如年,你在长江岸边的那个小城鸡毛蒜皮。

长相思的白居易在洛阳说,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我查了一下地图,伊水注入黄河,而汴水又来自黄河,在很久以前,伊水应该也可以流到瓜洲的。那么,我想你的心情,你应该知道——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40岁,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13、好喜欢这天净沙的暖

天、净、沙,三朵开在秋天里的花。

很喜欢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仿佛苦修经年的小和尚,终于开悟;恰如人到中年,所有的沧桑和隐忍都成了东篱的菊花,悠悠然开放在南山下;好像一条九曲百转的山路,终于柳暗花明,炊烟袅袅……

秋阳下,母亲把收获的大豆拣了又拣,生怕有小石子硌了牙,说,干净了才好吃。父亲躺在竹椅上,一把经年的紫砂散发着岁月的幽香。妻子在房顶上晾晒一床冬天的棉被,大红色棉布的被面上绽放着大朵的牡丹花……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在这个秋天里,一切都显得安静、从容和温暖。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所有的迷惑都有了答案;蓦然回首的刹那,所有的不舍都有了寄托。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万千的过往,都恰似东山山上月,轻轻走出最高峰。

天、净、沙,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学一学李白吧,长风万里,大雁高飞,登楼痛饮,不亦快哉!山上的红叶红了,看人家杜牧,一个人走在斜斜的山路上,去探望那白云生处的人家。明月朗照,泉流石上,王维说,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荷叶一颤,你看,那是鱼在游……

相看两不厌的,不只是敬亭山,还有天上的云,余光中说,初秋的云,一片比一片白净比一片轻。裁下来,宜绘唐寅的扇面,题杜牧的七绝;还有南塘的秋,木兰舟,两只桨,划过那个叫西州的渡口,就是长满荷叶的南塘了。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那个采莲的女子青春正年少。偷偷把莲子藏在衣袖里,莲子都熟得红透了。

你把忧伤画在眼角

我将流浪抹在额头

你用思念添几缕白发

我让岁月雕刻我憔悴的手

然后在街角我们擦身而过

漠然地不再相识……

枯藤、老树、昏鸦是天净沙;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也一样的是天净沙。好喜欢这天净沙的暖!

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40岁,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14、荷叶杯

夏末秋初的洛阳,正是酷暑难耐时候,坐着不动就汗如雨下,不禁想起了朱自清的那片荷塘——朱自清说,满月的光里,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

清爽的句子,带着丝丝缕缕荷叶的清香,读来顿觉有无限的清凉。朱自清的荷塘在清华的近春园,那么我的那一片荷塘呢?

那年李红霞14岁,和我是同桌。她家就在学校后面的一个叫前里的村子,村子和学校的后操场之间是一个荷塘。有时候站在三楼教室的窗户边,能看到李红霞小鸟一样穿过荷塘的样子。李红霞胖胖的,如果恰巧手里拿了一枝荷叶,就像极了春节时候年画上“连年有余”的胖娃娃。那时候我已经懂得喜欢女孩子了,少年的心像是春天解冻的小河,哗啦啦地急躁得就想破堤而出。我常常想,如果娶了李红霞做老婆,冬天里搂着睡觉一定很暖和。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你的眼睛看她就会不一样,说话也会变得慌慌张张。李红霞不傻,她肯定知道我的心思,这个可以从她时常给我捎煮毛豆、烤玉米、五仁月饼得到证明。甚至有一次晚自习后,李红霞一个人回家,看到我在荷塘边抽烟,不仅不告诉老师,还要求我送她回家。荷塘边的小路曲曲折折,当突然有老鼠从脚下窜过,李红霞就会死死地抓住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手心里的汗。我想,我这时要是把她搂在怀里,亲她一下,她会怎么办?是和电影里一样扇我一个耳光,然后装作委屈的样子哭着跑开,还是突然扑进我的怀里,用小拳头捶着我的肩膀害羞地说,你真坏!

事实是,我们什么都没做,她随手从荷塘里摘下一片荷叶,做成杯子,说,这样也能喝水,多好。我一头雾水,不知道她说话的意思,一个人回到教室,我拿出课本,把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工工整整地抄写了一遍。记得那次小考,我的语文考得出奇的好,试卷里要求分析《荷塘月色》的创作背景,我最理解朱自清“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的苦恼……

那年的夏天,我16岁,今年的夏天,我40岁。有时会带着老婆、儿子翻过邙山,到黄河边看河滩上一碧万顷的荷塘。我知道,我忘不掉少年时候的那一片荷塘,也忘不掉李红霞给我捎的煮毛豆。这算不算精神出轨呢?也许有点对不起老婆,但我想每个男人大抵都这样吧。

其实,这20多年,李红霞肯定知道我就在小镇上班,我也知道她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叫张治国的卖糖烟酒的男人。我虽然偶尔会想起李红霞,但却从来都没有见过面。后来,听说她老公开批发部赚了钱,买了车,在洛阳也买了房子。再后来,大概是前年还是去年,听说她闹离婚自杀了,是跳水死的,就是学校后面的那个荷塘。听说荷塘里水并不深,李红霞是头朝下扎进淤泥里呛死的。

据说荷叶杯是唐代的一种酒器,就是用刚刚冒出水面的新鲜荷叶盛酒,把叶心捅破与叶茎想通,然后从茎管中吸酒,满是荷叶的清香,所以叫“荷杯”、“荷盏”或者“碧筒杯”。莫问因缘莫问天,来去都凭好,李红霞做的大概就是荷叶杯吧。

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40岁,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15、洛阳城里见秋风

洛阳城里见秋风。

想起了《世说新语》里那个叫张季鹰的,苏州人,爱喝酒,在洛阳城看到碧云天、黄叶地,洛浦秋风起,就想念江南的菰菜和鲈鱼,放着“东曹掾”不做,走人了。

东曹掾,相当于现在的市政府秘书长,哇塞,正处级干部耶!古来利与名,俱在洛阳城,西晋时候的洛阳,京畿之地,混个政府秘书长,该是件多么光宗耀祖、扬眉吐气的事情!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可人家小张偏不——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晋书•文苑列传•张翰》里的解释是,苏州的菰菜羹和鲈鱼脍很好吃,馋得小张“官”也不要了。

菰菜,其实就是茭白,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生在浅水里,嫩茎称“茭白”、果实称“菰米,在洛阳的夹河(伊、洛河之间偃师的佃庄、翟镇、岳滩)一带,河畔塘边,是很常见的。赤脚随便在水里一捞,三下两下扯去外面的绿衣,就露出里面白白的竹笋一样东西了,咬在嘴里,水灵灵、脆生生,不难吃,但也不觉得有多好吃。

洛河边长大的孩子,捉鱼、摸虾带狗刨,对洛河的熟悉,就仿佛自己的左手摸右手。吃过洛河的鲤鱼、草鱼,以清蒸最好,尤其是揭笼的那一刹,扑鼻的青香,清水出芙蓉般的诱人;吃过洛河的河蚌、螺蛳,以腌制最佳,配上九月刚出土的花生,满口都是肥而不腻的咸香,是秋天不可多得的美味;也吃过洛河的泥鳅、黄鳝,以红烧最妙,斗地主“斗”到半夜,一盘鳝断儿,满嘴流油,吃得那叫一个“馋”啊……

伊河的鲜藕、洛浦的鲤鱼、邙山的柿子、东山的核桃,洛阳的秋天,不缺吃的,更不缺好吃的,哪一样也都不比苏州的鲈鱼脍差。鲈鱼的做法不外乎清蒸、红烧和炖汤,那年去苏州旅游,在观前街的碧凤坊特意点了一道清蒸鲈鱼,据说是张季鹰的口味,吃起来松松软软的,觉得也不过尔尔。

曾在洛阳的报纸上读到过一篇文字,说,择一城,与之生死相依,这里的“城”,指的就是生于斯、长于斯、歌于斯、哭于斯、爱于斯、恨于斯的我的洛阳城、我们的洛阳城。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说到底,人,还是故土难离。

十年踪迹走红尘,回首青山入梦频,换成洛阳的你身在苏州,当秋风起时,江枫渔火愁得你睡不着觉,夜半钟声敲得你浮想联翩,你会不会想起洛阳的种种好来?人民西路迎宾馆南侧的东关牛肉汤、爽明街老洛一高边上的陈记驴肉汤、洛八办隔壁的南关杂肝汤……答案是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的,还是洛阳好,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也都是流浪。

张恨水先生说,洛阳是个很男人的地方。大男人你就打一片江山,小男人你就买房子养老婆哄孩子,就为了菰菜羹和鲈鱼脍而放弃锦绣前程,总觉得张季鹰不够男人。但我却理解小张的做法——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神马都是浮云,有什么还能比故乡的一碗烩面、一碗羊杂汤更让人理解人生的酣畅淋漓和真实具体呢?

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老城西大街的高记丸子汤不错,突然间,很想请张季鹰去撮一顿……


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40岁,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16、洛阳的秋

洛阳近日多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先是收起了床上的竹席,白露过后,夜雨敲窗,不得不又取出了薄被。早晨上班,雨点落在在脸上,如丝绸拂面,有了秋凉的感觉。秋分、寒露、霜降,秋,深了又深,再深,就是立冬和小雪了。

周作人说,雨天只有两种人最喜欢:第一是小孩们,因为可以成群结队的“趟河”;第二种便是蛤蟆。洛阳新区多水,蛙声很少听到,但小桥流水、烟雨迷蒙,很是有几分江南的韵致。

一个人,燃一支烟、撑一把伞,沿开元路往西,经王城大道向北,顺古城路右拐,经过桃花庄园,杂眼的功夫就到隋唐遗址公园了。落雨的日子里,很喜欢一个人在这里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想,滴翠湖畔、野趣园边,残荷可听雨、鸟鸣人更幽。寂天寞地间,我,就是那不早朝的君王,一切的花花草草、一切的翠竹鸣禽,便都是我的臣民了。

大才女李清照的爸爸李格非在《洛阳名园记》里说:“以北望,则隋唐宫阙楼殿千门万户,延亘十余里。”当年,李老先生想必就是站在如今的滴翠湖边北望的。

大唐盛世、东都洛阳,一个多么诗意的名字啊!

咱洛阳的一个老乡,在苏州打工的时候,很想念家乡,说,天上的大雁啊,何时才能把我的思念捎回家乡呢?他叫王湾,一句“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清绝迷茫,打湿了多少洛阳人的青衫;有个山西人,在南京做县令,有朋友要回洛阳,他说,你给洛阳的哥们儿带个话,咱们的感情冰清玉洁,那可是杠杠的。他叫王昌龄,一句“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简直是神来之笔,温暖了多少洛阳人的心坎;还有个叫韦庄的陕西人,在咱洛阳生活了几年,后来四处流浪,一辈子念念不忘洛阳的好,一句“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黯然销魂,憔悴了多少洛阳人的思念。

在隋唐城遗址,洛阳的秋色是厚重的,厚重里又不失清灵,有绝句的规整,更有律诗的洒脱。

从公园出来,穿过宜人路,经开元路,沿龙门大道一直南行,也就30分钟的车程,就到龙门了。

青山两岸,伊水中流,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洛阳的秋色,当然以龙门为最了。对于土生土长的洛阳人而言,难免会相习而相忘,说不出龙门的美来。今生最忆是江南的白居易,晚年竟选择了龙门的东山,足见龙门风光的旖旎,乐天先生这样描写龙门的秋色:

“东岸菊丛西岸柳,

柳阴烟合菊花开。.

一条秋水琉璃色,

阔狭才容小舫回 ”

千年之后,秋雨之中,从香山寺下西望,依旧如烟的还是唐朝的那抹柳色,依旧如玉的还是唐朝的那泓秋水,依旧淡定的还是卢舍那大佛的微笑,遥想当年,乐天先生就是在这里“俯视游鱼,仰数浮云”的。我非乐天,自然不知道乐天之乐,乐天非我,又怎知我之乐?

龙门不墨千秋画,伊水无弦万古琴,欣赏龙门之美,宜淡雾的清晨、宜落日的黄昏、宜飞雪的冬季、宜飘雨的秋日,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当然,也可以什么都不。

半卷纱帘望故园,别后经年几度寒,每每在我最开心的时候,抑或在我最失意的时候,常常独自一人,东山西望,卢舍那大佛仿佛慈祥的母亲,对我说,一切的一切你都会拥有,一切的一切也都会过去。

龙门山水间,洛阳的秋色是雅致的,工笔刻佛、写意山水,如墨又如画。

闲爱孤云静爱僧,在洛阳的秋日里,白马寺你也是一定要去的。山是邙山、水是洛水,山南水北间,白马寺大德高僧在等你停下匆忙的脚步。不必刻意地去烧香许愿,一瓢洛河水、一支邙山菊,半壶秋水荐黄花,佛已经很开心了。墙外是310国道的万丈红尘,墙内是青灯黄卷的无限清凉,放下贪嗔痴,清净自在心,还有什么是自己不能释怀的?少年时喜欢白马寺的金刚怒目、菩萨低眉,仅仅是觉得好玩,到如今40渐近,人到中年,依旧放不下的还是白马寺的晨钟悠扬、暮鼓低回,但已经是完全不同的心境了。仿佛明人张潮在《幽梦影》里说的:“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深浅,为所得之深浅耳”,白马寺这本书,中年再读,竟有了秋天的味道。

不为参禅到古刹,因了这千年的白马寺,洛阳的秋色,就平添了几分通达和圆融。

依旧记得父亲星期天带我去白马寺的情景,那时我大概七八岁,骑骑寺院门前的石马,你就会成为厉害的唐僧,让大本事的孙悟空也乖乖听你的话;站在齐云塔前拍拍手,塔顶会传出一连串的蛙声,据说听了塔里的 “青蛙叫”,小孩子都能考上青蛙(清华)大学……

最忆青春眉黛浅,其实心底已苍凉,想起了宋人章良能的《小重山》: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唯有少年心。


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40岁,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17、枣香

又到了红枣上市的季节,小城的街头多了许多卖枣人,他们用乡下常见的柳条篮子盛了红枣,沿街喊着——卖枣啦,又红又甜的大红枣……

农民盛枣的篮子通常都大得夸张,能盛下一头小猪崽。秋日的艳阳下,一颗颗枣儿红着脸躲在篮子里,怯怯地望着市井繁华。大红枣,大篮子,一个质朴,一个无华,相映成趣,这让我想起了乡下的老家。

在故乡夹河,伊水村前流,洛水村后过。田野上疯长着小麦、油菜、玉米,以及美丽的鸢尾花和硕果累累的枣树。中秋时节,满树的枣子都熟透了,整个村子都浸润在红枣那甜甜的香味里。

老家的院子里有棵枣树,如今已有三十多年,伴着我们兄妹成长。在我们那里有句老话:五谷加红枣,胜似灵芝草。每日食仨枣,百岁不显老。在我的记忆里,来了客人家里泡的是红枣茶,八月十五家里蒸的是枣花馍,就连我们兄妹几个谁生了病,熬药也离不开红枣。母亲说,是有了红枣的滋润,我们兄妹几个才平安长大。

这些年,为了生计我四处漂泊,风尘的心灵早已麻木,少有感动的时候,但故乡八月红枣的甜香,一直是我生命中温暖的底色,给我安慰,给我勇气

因为工作的缘故,常常熬夜。母亲就把家里的枣洗净晾干,然后再搭公交车给我送来。我说您年岁大了,别来回跑了,母亲却依然固执地送枣,而且非要亲眼看我吃上几颗,或是泡上一杯红枣茶,这才放心。

在曹靖华先生的诗里,“顽猴探头树枝间,蟠桃哪有灵枣鲜”,把枣儿比作顽皮的猴子,而我却固执地认为红枣是女性温暖、质朴的意象。就像一条温温润润的母亲河,红枣默默地滋养着千千万万的炎黄子孙。

上市的枣儿,弥漫的不仅是清香。


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40岁,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18、小桃红

薄暮,急雨。

雨停后,当空月色如水,凉意扑面而来,不禁打了个寒战。檐间滴答的雨声,打在心头,有了秋的味道。

小院里白天还张扬怒放、花枝招展的指甲草,此刻在满地的月色里,如湖底的水草,颔首低眉,羞涩似邻家女孩。

夜读袁景澜的《吴郡岁华纪丽》,说是旧时江南一带,姑娘们常用凤仙花染指甲,多染无名指及小指尖,谓之红指甲,而且是每个未出阁的姑娘七夕之夜必做的事。

银甲春纤,一夜深红透。用指甲草染指甲,究竟寄托了一个女人多少温润细密的心事?当一夜红遍、十指尽染,仿佛从此以后的青春,就有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答案。

几天前还暑气难消,以为依然在夏天里活着,想不到秋天说来就来了。心头竟掠过一丝莫名的忧伤,还有一丝慌乱。

《吴郡岁华纪丽》说的多是吴中旧俗,与同样记载吴地风俗的《清嘉录》相比,内容更丰赡,文采更清雅,每每读来,只愿手不释卷,一味沉入其中,仿佛已经置身于姑苏的吴门烟水了。袁景澜的这首《风仙花》清丽温婉,如梦如幻,一句“绣阁秋风又一年”,道尽美人迟暮,英雄气短,真是天凉好个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

中年仿佛立秋,四面楚歌。回望过去,错过了不该错过的人,结一段不该结的缘;说过了不该说的话,伤一颗不该伤的心;走过了不该走的路,经一番不该经的痛。

哈代说,不论肤色和容貌如何,青春本身总是美丽的。就像小院里的指甲草,你得意时喊我金凤花,你失意时喊我透骨草;你贤达时喊我凤仙花,你草根时喊我指甲草,但不论名字如何变幻,我青春的本身总是美丽的。

是的,指甲草又名金凤花、凤仙花、小桃红,而我,独独喜欢“小桃红”。

火红的花朵繁繁复复,衬着油绿的叶子,大红大绿,不但不俗气,而且别有一种生命的洒脱之美。

能够集大俗大雅于一身,大红大绿,的确是人生的极致。

落叶西风时候,人共青山都瘦。想起了元代诗人杨果的《小桃红》:“美人笑道:莲花相似,情短藕丝长。”


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40岁,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19、家在鹧鸪天

少不看《水浒》,老不看《红楼》,40岁,不老不少的年纪,看什么?枕边一本唐圭璋的《全宋词赏析》,从20岁翻到40岁,翻着翻着,就有了“老”的味道。

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想起了晏小山《鹧鸪天》里“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的句子,那该是怎样的一种青春正年少啊!

十七八岁的某年春天,在故乡的小镇读高三,却没来由地喜欢上了教地理的女老师。窗外鹧鸪声声,窗内是女老师披肩长发湿漉漉的甜甜的若有若无的气息,我会故意地找一些现在看来很是弱智的问题问她。她俯下身子,说话像柔柔的风吹在脖子上,甜甜的长发时而如瀑布浇得我满头的慌乱,时而如小草挠得我忍不住想笑……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全不知高考将近,大限将至。

鹧鸪声声里,结束了一塌糊涂的校园时光,结束了一塌糊涂的少年怀春。高考结束后,我跟着一群四川人开始了吉普赛一样的流浪。仿佛鲁迅告别三味书屋一样的忧伤:我不知道谁给地理老师穿上了嫁衣,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青青校园了。Ade,我的地理老师!Ade,我的兵荒马乱的青春!这些年,结婚、离婚、复婚、再离婚,一个男人带着孩子如同打了败仗的兵卒,疼得刮骨疗毒,逃得慌不择路,败得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尘满面、鬓如霜,那时我应该32岁吧,感觉好像一下子就老了。

民国才女林微因说,没有前因,无关风月,只是爱了。多少的隐忍和纠结,多少的得意和落魄,多少的慌乱和惊恐,都在岁月的云淡风轻里化作“只是爱了”一句,只是爱了,说得多么轻描淡写啊。

翻遍宋词,依《鹧鸪天》填词的,从辛弃疾“壮岁旌旗拥万夫,锦檐突骑渡江初”的豪放到陆游“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的无奈,乃至贺铸“重过阊门万事非,

同来何事不同归”的绝望,以及李清照“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的惆怅,都逃不脱苍凉的底子。正如苏轼在《与侄书》里说的:“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 文字如此,人生又何尝不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呢?

词牌《鹧鸪天》,又叫《思佳客》,取自郑嵎“春游鸡鹿塞,家在鹧鸪天”的句子。回想自己从30岁到40岁,青春的残山剩水早已是所剩无几,父老、家贫、子幼,多少次从梦里惊醒,总觉得鹧鸪声声催人老!

40岁,还不算老,10年后呢?董桥描写人老后的样子说:“小姐今年退休了,一头微雪的秀发精精致致绾了一朵髻,灵秀的五官添了些细腻的皱纹反而越见灵秀,仿佛齐白石的写意花卉添上一两只工笔草虫那样亲切。”这里董桥描写的是他的老友沈茵女士,这哪里是人老了,简直是变成狐媚子了。

董桥说的是女人,男人老了呢?很喜欢央视《寻宝》里的蔡国声先生,今年都72岁了,满头银发更见儒雅,评点玉器要言不烦,真的是男人当如此啊——即便老了,也如一壶老酒,是越老越有味道。

春游鸡鹿塞,家在鹧鸪天。前半句如少年情怀,春意盎然,后半句如惶惶然的中年。不仅想起了周紫芝《鹧鸪天》里的句子——调宝瑟,拨金猊,那时同唱鹧鸪词,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泪垂……


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40岁,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20、那些妖娆在文字里的女人

买一份《扬子晚报》,躺在床上懒懒的读。

“有那么三五片从枝桠间滑下来了,像无主的船儿荡在风里。这情景,恰似已不年轻的妈妈在黄梅天后,靠在阳台边晒那花色已淡的旧嫁衣,当空里一抖,多少陈年的事。秋近了,妈妈也老了。”

一句“秋近了,妈妈也老了”,让人心头无限的苍凉。

看看作者,是一个叫许冬林的女子的文字。

这些年来,从董桥的《纹木本色》、《仲春琐记、》、《月亮?哪一个月亮?》、到余光中的《左手的缪斯》、《望乡的牧神》、《莲的联想》、一直在古典的文字里寻寻觅觅。

刘绍铭说董桥的文字虽然好看,但却生活在一个与我相却甚远的世界里,在那里他在后花园点灯,写字,喝茶,玩古玩,收拾一地的旧时月色。而评论家徐学是这样评价余光中的:一个认真的学者,不苟的翻译家,写起字来,总是一笔一划方方正正;而在腐儒和道学家眼中却是十足的浪子,不道德的文人。

董桥的文字太旧,读来让人有寒尽不知年的味道;余光中的文字太密,需要一定的素养,读来有高山仰止的怅然。

后来陆续读了叶涛的《这条街》、《纸钗裙》、《菜市场》,路也的《山上》、《尼姑庵》、《木梳》,才知道我在苦苦寻找的是什么样一种风格的文字。

路也对男人说,我是你云鬓轻挽的娘子你是我那断了仕途的官人。路也真的是个狐狸精了,一个让男人意乱情迷的狐狸精!

这些在文字里妖娆着的女人,历尽沧桑却铅华洗尽。

很喜欢《白狐》的意境——寒窗苦读的书生终于等来了“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这人生的“”两大喜悦。而且这只白狐还是那样的善解人意,知道男人落魄时希望遇到富家小姐,得意时又希望换了糟糠,再结个金玉良缘。能不能为你再跳一支舞?只为你临别时的那一次回顾、、、、、、没有怨恨,没有怨忧,有的只是对天下男人彻骨的理解。这样的狐狸精女人男人想不喜欢都难!

而能够成“精”的女人,都像美玉一样埋在深山里,极难找的,能够擦肩而过已是奢求,更别说过再从此发生些什么了。

那个叫许冬林的女子把阳台上晒着莲蓬,留作冬日里煮五香蛋,说,做了主妇的人,记挂心上的无非是衣食冷暖的尘事。想那冬日锅底里翻滚的碎莲蓬若还记得旧物旧事,它对那静候在淤泥里的莲藕要说的一句话大约也是

——你啊,莫要再惦记我了,从此我在红尘里,在烟火的最深处。


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40岁,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21、 秋的雪

人到40,枕边就多了一些闲书,张岱的《西湖梦寻》、周密的《武林旧事》、袁景澜的《吴郡岁华纪丽》,还有袁枚的《随园诗话》和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等等,多是些旧时江南的风物人情。

《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三槐西杂志里“小花狗偷肉”一则,说有只小花狗,丫鬟们因为厌恶它偷肉,就暗地里把它掐死了。其中有个叫柳意的,常梦见见这狗来咬她。狗是大家杀的,干嘛只咬她呢?原来,柳意也偷肉。

市井味道、烟火气十足,忍不住地笑,但稍稍一回味,顿觉毛骨悚然,小花狗死了也不放过丫鬟,够狠;只是可怜了丫鬟,柳意,光看名字,就知道是多春天的一个女子啊。

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是惦记着柳意的结局,或者设想她以后的归宿——一个进城在有钱人家做家政的外来妹,是坐在宝马车里哭,还是和心爱的男子在单车上笑?或者是小三上了位?200多年前的那个叫柳意的女子啊,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为你穿起了嫁衣?

袁枚的《随园诗话》里有一则让我笑得几乎岔气的故事:托买吴绫束,何须问长短?妾身君惯抱,尺寸细思量。说是男人外出赚钱,想起家里的老婆种田做饭,原来也是很辛苦的,看苏州的丝绸不错,想给老婆买件苏绣的睡衣,临到买时,男人却不知道该给老婆买大号中号还是小号的睡衣,就打电话问老婆。男人都粗心,难得有这份好意,你猜女人怎么说,不要脸,我的身子你在家时不知每夜要折腾多少回,竟然不知道我的三围?

这个女子,大约是明万历年间的姑苏人,袁枚没说她的名字,但想来一定风情万种,至少,她懂得生活是琐碎的爱情是浪漫的,所以才会和老公打情骂俏,才会对老公粗心的惦记嗔而不怪,“妾身君惯抱,尺寸细思量”,你看她笑得多幸福、多知足啊!

都是些几百年前的故事,读来却如在目前,仿佛都是活在当下的身边的人和事,但毕竟因为隔了时光的河水,所以就有了隔岸观风景的那一份闲适和淡然,人生万事,难的是进得去出得来,比如念念不忘的一段情,比如苦苦等待的一个人,40岁,该看得开了。

明明觉得不可能,却偏偏希望在秋天来一场铺天盖地的雪,你觉得会吗?

且看张岱《西湖梦寻》里的那一场秋雪,“其地有秋雪庵,一片芦花,明月映之,白如积雪,大是奇景。”张岱赋诗道:庵前老荻飞秋雪,林外奇峰耸夏云。我百度了一下,秋雪庵位于杭州西溪湿地,是“西溪八景”之一,建于宋淳熙初年,因为在孤岛之上,向东南一望无际的芦苇滩地在秋季的明月下,呈现出令人名利俱冷一片白茫茫的意境,明代大书画家陈继儒便取唐人诗句“秋雪濛钓船”的意境,题名“秋雪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只知道《诗经》里这才是关于芦花最经典的描写,看了张岱的《西湖梦寻》,才知道芦花竟还有如此 “萌”的别称——秋雪,真是惊艳!

40不惑,换个角度看问题,万事皆有可能。山不过来咱就过去,就像这秋的雪,不是吗?


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40岁,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阮小籍文字——

1、相濡以沫却厌倦终老,相忘江湖却怀念到哭,人到中年,谁不是左右为难?

2、秋夜三本书:秋灯琐忆、西湖梦寻、绿烟琐窗集,万千破事都是浮云

3、绸缎是微凉,喜欢丝绸的男女相爱,就是为民除害

4、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心猿意马的中年,也只能是百孔千疮

5、看了《战狼2》如果你还单着,那只能是你不走心,白看《战狼2》

6、待我荣华富贵,许你十里桃花;待我人到中年,许你相思放下!

7、40岁的六个阴谋论,让我们活得太累太惨太委屈,都是自欺欺人

8、但凡辛苦都是勉强,不是你的要么放手要么成全,唯有放下才能心安

9、朱漆的风物,骑马的奴才,风情万种的女人们,都在洛阳某个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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