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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读诗044期
苏曼殊
苏曼殊(1884—1918),近代作家、诗人、翻译家,广东香山县(今广东省珠海市沥溪村)人。原名戬,字子谷,学名元瑛(亦作玄瑛),法名博经,法号曼殊,笔名印禅、苏湜。苏曼殊一生能诗擅画,通晓汉文、日文、英文、梵文等多种文字,可谓多才多艺,在诗歌、小说等多种领域皆取得了成就,后人将其著作编成《曼殊全集》(共5卷)。
苏曼殊:好个和尚,忒煞风流
江弱水
近代中国,有一奇人,是个和尚,也谈恋爱,也闹革命,叫苏曼殊。其人三十五岁的生命,复杂无比,也精彩绝伦。
他生于东洋,父亲是横滨的英商茶行的买办,母亲是日本人,日语是母语。他十九岁入早稻田大学预科,二十岁又去成城学校学陆军,日后经常东居,到处留情。
他游于南洋,遍历暹逻、锡兰、爪哇、印度,当然是因为剃度之后的亲近梵典。他学兼西洋,译过拜伦和雪莱的诗,还有雨果的小说《悲惨世界》,虽被钱锺书讥为“于文字海中飘零,未尝得筏登岸”,但也算西方文学的译界先驱。所以说,从地理到心理,苏曼殊所历空间之大,在近代人士里数一数二。能与他相提并论的,恐怕只有“生于南洋,学于西洋,娶于东洋,仕于北洋”的怪杰辜鸿铭了。
苏曼殊以诗名,但他二十岁时候中文还很差,“学译嚣俄(雨果)小说,殊不成句,且作字点划,八九乖错,程度在八指头陀之下。”这是章士钊的原话。但苏曼殊学诗堪称奇迹,因为他的指导老师不是一般的高人,而是陈独秀和章太炎。陈独秀日后回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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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殊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真是所谓天才。他从小没有好好儿读过中国书,初到上海的时候,汉文程度实在不甚高明。他忽然要学做诗,但平仄和押韵都不懂,常常要我教他。做了诗要我改,改了几次,便渐渐的能做了。在日本的时候,又要章太炎教他做诗,但太炎不曾好好儿的教,只由着曼殊自己去找他爱读的诗,不管是古人的,是现代的,天天拿来读。读了这许多东西之后,诗境便天天进步了。(柳亚子《记陈仲甫先生关于苏曼殊的谈话》)
陈独秀大概是先教他平仄和押韵之类,然后章太炎什么都不用教,只让他去找古人今人的诗读。这岂不正是林黛玉老师的套路么?《红楼梦》第四十八回写香菱请黛玉教写诗,黛玉说:“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然后便像陈独秀那样,先说些起承转合、平仄虚实的格调规矩,被黛玉认为“末事”的,然后便用了看上去也不“好好儿的教”的章太炎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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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瑒,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苏曼殊所绘葬花图,陈独秀题: 曼上人作葬花图赠以蛰君为题一绝。罗袜玉阶前,东风杨柳烟。携锄何所事,双燕语便便。
苏曼殊何等聪敏伶俐!果然用不了多久便成了“诗翁”。关于他的诗,同时代人评价很高。柳亚子说他“好为小诗,多绮语,有如昔人所谓‘却扇一顾,倾城无色’者”,周瘦鹃称“所为艳体诗,嚼蕊吹香,幽艳独绝”。平实一点,也是郁达夫说的“功底并不很深,但能吸收众长,善于融会贯通”。我们来读一首苏曼殊的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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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这首绝句,1909年在《南社》第一集发表时,题为《有赠》。1910年又作为《本事诗》十首之九,发表于《南社》第三集。1914年所刊《燕子龛随笔》中,则题为《春雨》。
不管叫什么题目,过去一百多年里最多人记住的诗,肯定有这一首。曼殊《燕子龛随笔》自云:“日本‘尺八’,状类中土洞箫,闻传自金人。其曲有名《春雨》,阴深凄惘。”所以第一句“春雨楼头尺八箫”兼有两重意思,一是楼头正下着绵绵的春雨,又指雨中楼头传来阴深凄惘的尺八曲。“浙江潮”即钱塘潮,是八月中的事情。春雨秋潮,本来是不搭界的,可是诗人听了雨中的尺八声,动了乡愁,起了“不如归去”的念头。为什么说“不如归去”呢?第三句其实是侧面回答了:四顾满目非故乡之人,细聆满耳皆异乡之语,一无人识矣。“芒鞋破钵”,何其寒素;“踏过樱花”,何其浓艳;花丛中的年轻和尚,何其风流,何其酷。
“绝岛漂流一病身”:西湖孤山苏曼殊墓遗址。
诗为情人百助枫子而作,是不是隐隐有元稹“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的况味?熊润桐在《苏曼殊及其燕子龛诗》一文中讲到,绝句的真生命,是像短篇小说一样,用最经济的艺术手段,最注重暗示和弹性的表现,抒写情景里面最精采的一段或一面。然后他便举了这一首诗,说从里面可以窥见曼殊和尚那“落叶哀蝉”的身世。这是后话,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