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勤地寻找你

试图从一个人的文字了解，甚至还原一个人，就像一个在海边俯身拾贝的小女孩，小背篓盛满了海螺、贝壳、玩耍得忘了回家的小鱼儿，她天真地以为得到了一片海，以为海底的宝藏莫过于此，迫不及待地向大人炫耀。身后却响彻着浪花的嘲笑，笑出一口白莹莹的牙。

长久淡出人们视线，静如枯叶默然离世的她，留下一个个传奇故事，一页页书信，供我们去寻觅，追溯她的足迹，她心之航线，追忆她，慰藉我们空虚又干竭的心灵。

张爱玲，这个很会编故事的女人，一定猬集大小故事于一身，否则她讲的不是故事而是事故或事件。那一篇篇精妙的故事，犹如作者身上褪下的华美旗袍，美是太美了，只可惜物是人非。怎叫人不心酸。

不由想起《封锁》的结尾，有这么两段如清冷的银铃响彻心屝。

“封锁开放了，‘叮玲玲玲玲玲‘摇着铃，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点，一点一点连成虚线，切断时间与空间。“

”开电车的放声唱：’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可怜啊可——‘“

好一个“玲”字化作“冷冷的一点”。不知道作者将小说注入灵魂后，让它有了生命力，它是否会伸出诡异的蔓藤攀附于作者的生命之树，成为作者命运与小说间厘不清的关系。这活脱脱地就是她后半生的命运。她之所以，一个人孤独终老，是不想让人同情与可怜，她是最要面子与自尊的。但她的的确确切断时间与空间，一个人，没钱。

可以看到的数张晚年照片，一头的青丝已成了生硬的的假发，据说因为皮肤病而剃发。面如枯槁，笑得勉强，生活的坎坷磨难不如意尽在不言中，少了当年的韵味，多了一股子硬气。据说一次她搬家的过程中在车上看打了盹，可能太累了，一醒来发现身上仅存的一点点现金没有了，泪眼婆娑四下张望。她的一些信件与书稿也是在一次次搬家时丢失的。所以最后她的遗物所剩无几。死时家徒四壁，如一片枯叶飘落在地板上，静静的。”若说我的床必安慰我，我的榻必解释我的苦情。“（约伯记)

说到苦情，无论是苍蝇男胡兰成还是落寞大叔赖雅，张爱玲的感情投资的借贷方都是失衡的，大大的赤字，付出远远大于收入。这个至情至情的女人，对伪装成殷勤、甜蜜浪漫蜜蜂男的胡兰成，付出感情，在经济上更是倾囊相助，她爱他的才。离他而去时无限怅然地叹道，她将自行萎谢了。从此与他决裂。

至于与张爱玲长期保持联系的夏志清先生说她嫁了两个“坏男人”，这么说也许是站在朋友的立场为她感到不值，不忍看她受苦。我个人倒不觉赖雅是个坏男人，他善良，有才，是个左翼知识分子，美国三流作家，与胡相反，他对人热情相助，不计回报，也不为名利。只是他老了，又没钱，这一点对一个女人来说当然是不好的，所以也成了“坏男人”之列。有的甚至说她往火坑里跳。我最不忍心的是张爱玲为他打了胎。可见张爱玲在感情上还是纯粹的，完全不似她小说的女主角们个个精明地打着小算盘，工于心计。

赖雅的日记记录着不起眼的小汉堡加洋菇，好吃，爱玲心情好之类的琐事，夫妻两的生活点滴。可见他们是相爱的。不爱，谁在乎这些，只有爱的人，心细如纤的人，才长年累月记下吃喝拉撒睡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夫妻间厌倦了的鸡毛蒜皮，他们却如数家珍，因为这是与爱人共度的分分秒秒。张爱玲还是不计后果地付出，自己的钱不用说，还把妈妈的遗物箱里的古董也卖掉了。结婚没几年，赖雅生病，后来瘫痪，大小便失禁，都是张爱玲一人照料，直到人终曲散。他解脱了。钱、精力、感情通通掏空，留下未亡人没有尽头的寂寥。

她太不会计较，太不会盘算。她的爱仿佛是一笔笔只出不进的糊涂帐。一个人吃亏，一个人吃不消，从来不申讨。一个人的内心需要多么的坚挺，才能平淡如一地孤身走完赖雅之后近三十年的岁月。没有名，没有利，没有了爱，也没有了恨，只有衰老，贫穷与疾病。她之所以传奇或许就在于她从来不屑于收支平衡表计算出来的人生价值。她走完了她选择的路。

“等爱玲回家。”赖雅日记里写道。这就是一个人的宿命与归宿吧。他们幸福过。

“只要他是一个天才，无论是禁欲的，贫穷的，没有波澜起伏的生涯，还是不幸而疯狂的生涯，都一定隐含着所有放荡者的生涯都不可企及的多姿多彩的快乐。”三岛这样说。

所以当我们今天读到被爱情背叛的她，为爱倾尽所有的她，一贫如洗的她，疾病缠身的她，独自走向终点的她，已经失去同情可怜她的资格，因为她已经穿越时空用一切的不幸创造出不朽，她就是经典，一个时代的经典。

"我现今要躺卧在尘土中，

你要殷勤地寻找我，

我却不在了。“

——《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