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鹊桥仙·纤云弄巧
宋·秦观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
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秦少游的《鹊桥仙》为谁而歌?
刘勇刚
秦观的《鹊桥仙》系宋词经典,是《淮海词》中传唱最广的曲子。这样一首用情深挚、立意高远的曲子绝非空穴来风,它为谁而歌呢?本文认为《鹊桥仙》是为长沙义倡而歌,写于湘南郴州,时间是哲宗绍圣四年(1097)的七夕。我们不妨对几种流行的说法,加以辨析然否,以申己说。
一、为夫人徐文美而作
《鹊桥仙》献给太太,自然可备一说。熙宁、元丰年间,秦少游外出应试或游历,夫妻暌离时日较多,未尝没有牛郎织女的况味。但仔细想想,神话中的牛郎织女是私情男女,而词人和徐文美是明媒正娶的夫妻,用得着“银汉迢迢暗度”吗?“柔情似水,佳期如梦”这样的话头有些用力过猛。
二、送给越艳
元丰二年(1079),少游到越州(今绍兴)省亲,得到当地知州程师孟的礼遇,将他安排在蓬莱阁,有重要的宴会都邀请他参加,这样他就能亲密接触到美丽的官妓——越艳。几度流连欢场,不觉产生了恋情。有《满江红·越艳风流》为证。词写道:“脸儿美,鞋儿窄。玉纤嫩,酥胸白。自觉愁肠搅乱,坐中狂客。金缕和杯曾有分,宝钗落枕知何日。”词中表达了对越艳芳颜的倾倒,但“宝钗落枕”云云是冲动,重在色而非情。再看赠别越艳的《满庭芳·山抹微云》:“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词写艳情,却夹杂着功名不就的身世之感,倒是“伤情”,但看不到未来就无从谈起“两情久长”。
三、为蔡州营妓而歌
秦少游担任蔡州教授期间,结识了营妓娄琬、陶心儿。元祐五年(1090)春,秦少游离开蔡州去汴京赴任,寄调《水龙吟》作别娄琬。词云:“玉珮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此词抒发了佳期难再的愁苦。再看赠陶心儿的《南歌子·玉漏迢迢尽》:“臂上妆犹在,襟间泪尚盈。水边灯火渐人行,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应该说,少游对娄琬和陶心儿都用情不浅,但少游在仕途上还要奔波,又怎么会为她们歌唱《鹊桥仙》呢?
四、暗恋“小师母”王朝云
《鹊桥仙》最后两句写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朝朝暮暮”出自宋玉的《高唐赋》“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有人猜测少游寄调《鹊桥仙》乃暗恋东坡侍妾王朝云。恰好《淮海居士长短句》中有一首《南歌子·赠东坡侍妾朝云》:“霭霭凝春态,溶溶媚晓光。何期容易下巫阳,只恐使君前世是襄王。暂为清歌驻,还因暮雨忙。瞥然归去断人肠,空使兰台公子赋高唐。”
其实,《南歌子》只是游戏之作。元祐六年(1091),苏门四学士齐集京城,都在馆阁任职,公务余暇他们经常到老师苏东坡家里做客,东坡让侍妾王朝云一起参加他们师徒的雅集。朝云曾是钱塘名妓,能歌善舞,清丽脱俗。东坡弟子们都是当今名士,才华了得,这首《南歌子》就是朝云当场向少游所乞新词。少游即席吟成。他把东坡比作楚襄王,把朝云比作巫山神女。少游心里是敞亮的,于是苏东坡也煞有介事,写了一首《南歌子·云鬓裁新绿》:“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 趁拍鸾飞镜,回身燕漾空。莫翻红袖过帘栊。怕被杨花勾引嫁东风。”他说朝云从巫山下降到了人间,轻歌曼舞,但你不可以“勾引”她。
有人借此炒作,说少游暗恋朝云,误也。一则东坡是少游的恩师,对他有再造之恩,这个底线少游绝不会冒犯。二则东坡乃一代浪漫天才,自云“我是风流帅”,对男女之情何等敏锐,倘若少游对朝云有意,他岂能装聋作哑?东坡与少游自元丰初年定交以来,一直保持着亲切而深厚的人生友谊,这证明他们之间没有芥蒂。三则朝云对东坡一直忠敬有加,至死靡他。她对少游只是友好,欣赏他的才华。
五、为被遣的侍妾边朝华而作
秦少游人到中年,纳过一位侍妾,叫边朝华。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三对此事有记载:“秦少游侍儿朝华,姓边氏,京师人也。元祐癸酉纳之。”癸酉是哲宗元祐八年(1093),这年少游四十四岁,为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实为仕途最顺达的时期。纳妾的时间是七夕,新婚之夜,少游赋诗云:“天风吹月入阑干,乌鹊无声子夜阑。织女明星来枕上,了知身不在人间。”少游把朝华比作天上的织女,想见他愉悦的心情。好景不长,朝廷政局骤变。绍圣改元,哲宗亲政,新党上台,一意报复元祐旧臣,元祐旧党执政大臣纷纷遭到贬谪、流放,无一幸免。少游在出京前,《遣朝华》诗云:“月雾茫茫晓柝悲,玉人挥手断肠时。不须重向灯前泣,百岁终当一别离。”但朝华遣去二十余日复来,少游怜而复娶之。又据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三记载:少游出京,“至淮上,因与道友议论,叹光景之遄。归谓华曰:‘汝不去,吾不得修真矣。’亟使人走京师,呼其父来,遣朝华随去,复作诗云:‘玉人前去却重来,此度分携更不回。肠断龟山离别处,夕阳孤塔自崔嵬’”。其实修真只是一个借口,不愿连累朝华受苦才是真正的原因,否则也不会“肠断龟山离别处”了。少游既然跟朝华决绝了,从此不复相见,又哪里还谈到“两情久长时”呢?
六、寄情长沙义倡
绍圣三年(1096)春,秦观从监处州酒税削秩编管郴州,长沙是必经之路。关于长沙义倡,洪迈《夷坚志补》卷二有较详细的叙述:说“义倡者,长沙人也,不知其姓氏。家世倡籍,善讴,尤喜秦少游乐府,得一篇,辄手笔口咏不置”,少游南迁,取道长沙,访潭土风俗,邂逅了这位艺妓。少游观其姿容既美,出语真诚,遂亮明身份,艺妓又惊又喜,殷勤款待少游,遍歌淮海乐府。少游与她缱绻数日,临别之际,艺妓表达了侍奉左右的心愿。少游答应她,将来北归重逢,便是于飞之日。一别数年,少游竟死于广西的藤县。艺妓行数百里为少游吊孝,哀恸而死。艺妓的故事,“湖南人至今传之,以为奇事”。洪迈提到常州校官钟将之感其事,为艺妓作传,名《义倡传》。
《义倡传》将少游与长沙义倡的故事写得周翔,细节真实,绝非虚构。而且常州校官钟将之是从郡守李结那里听来的,李结的祖父曾持节湖湘至长沙,听闻了义倡之事。洪迈晚年在《容斋四笔》中又否定了这个故事,说“定无此事,当时失于审订”。他的理由是秦少游被贬为杭州通判,以学道为由遣去了侍妾边朝华,怎么会眷恋倡女呢?洪迈的推测未必合理。少游遣朝华是绍圣元年的事,邂逅长沙歌女已是三年之后,此一时,彼一时,少游遇到了一位崇拜他的歌妓,重新燃起爱情的火焰不是没有可能。洪迈说当时温益知潭州,对逐臣很刻薄,不可能待见秦少游,这个观点也没有事实的依据。
少游贬谪的路还要往南走下去,他与长沙歌女不得不洒泪而别。到了郴州以后,少游日夜思念他的恋人,但戴罪之身,人命危浅,相聚又谈何容易!其实《踏莎行·郴江旅舍》最后两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的沉重叹息也包含了对长沙艺妓的长相思。就在那年的七夕,他写下了《鹊桥仙》,借牛女双星的鹊桥相会寄托了他对长沙歌女的恋情。之所以认为该词写就于郴州,是因为后来少游到了横县,“日长聊以销忧”,迨至雷州,《自作挽词》诗云“荼毒复荼毒,彼苍那得知”,在那种绝望的心情下,就不会寄情《鹊桥仙》作破格之谈了。
综上所述,特定的遇合,特定的情绪,产生了这首七夕代表作,《鹊桥仙》是为长沙义倡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