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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袭袈裟,一串念珠,一双芒鞋,一只盂钵,一身瘦骨,一怀愁绪。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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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踟蹰于十九世纪末的血雨暗夜,徘徊于二十世纪初的腥风长街。他命定是弱者中的强者,却又是强者中的弱者;他命定是诗杰,是情圣,是丹青妙手,是革命和尚,却又是断肠客,伤心人。
参禅则意犹未定,避世则情犹未绝。他萍踪浪迹,四海为家,如此悲苦交煎之心,如此蒲柳弱质之体,却偏要向天涯更远处漂泊,漂泊……
八十六年风雨后,我们邂逅于西湖边,孤山下,他依然清癯如初,忧郁如初。未及叩问,未及攀谈,刹那间,他便如一叶薄薄的剪影随风飘逝了,只闻见茫茫白水上传来琅琅诗声──
契阔生死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
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
苏曼殊 琵琶湖记游
这回,他真的走了,毅然决然地走了。这位天下第一痴子果真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果真能抛闪得下三寸灵台上那个如血奔心的“情”字?
要了解苏曼殊(1884~1918)烟花般灿烂而又短暂的一生,则无论如何也绕不开他的身世谜团——那不愿示人的“难言之恫”,一个至死也未能解开的心结。
1888年,苏曼殊与养母河合仙
苏曼殊的父亲苏杰生原籍广东香山县沥溪乡苏家巷,青年时期赴日本淘金,三十九岁时身任横滨英商万隆茶行买办。他还在国内捐有官职,算得上春风得意。
苏杰生寡人好色,口袋里攒足了闲钱就忍不住要美美地享受一下齐人之福。妻子黄氏留在国内,鞭长莫及,在他身边侍奉的是两位姬妾,一位是日本女子河合仙,时年三十六岁,一位是中国女子大陈氏,时年十七岁。
苏杰生意犹未尽,又将河合仙的胞妹、时年十九岁的河合若勾引失身,苏曼殊便是这场不伦之情珠胎暗结的产物。其后,河合若将私生子留给了姐姐抚养,然后嫁给了一位海军军官。
从此,小宗之助(苏曼殊的日本乳名)脉管里流淌的便一半是大汉民族的精,一半是大和民族的血;一半是咸腥,一半是苦涩;一半是无语话凄凉,一半是有心伤离别。“世上飘零谁似我”,在他心目中,东瀛与赤县,都是故国,又都是异邦。
四岁时,苏曼殊随河合仙暂住东京。他天资颖秀,才华早露,“伏地绘狮子频伸状,栩栩欲活”。
也就是在那年,一位过路的相士偶然见到双眸朗若流星的曼殊,忍不住驻足感叹道:“是儿高抗,当逃禅,否则,非寿征也。”天机乍泄,当时却无人会意。
1915年秋摄于日本东京之苏曼殊
苏杰生喜欢这个夙慧天成的儿子,乐得由他来延续苏家的香火,光耀苏家的门楣。六岁时,已改名为戬的曼殊随嫡母黄氏漂洋过海,回到广东香山沥溪老家,入读乡塾。
他那病病歪歪的身子骨多少有些招架不住。何况身世成谜,平日里他没少受到族中子弟的奚落和排斥。曼殊天性敏感,内心的悲愤无处诉说,其痛苦可想而知。九岁时,河合仙与苏杰生关系破裂,曼殊在家族中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十二岁那年,他大病一场,却被当家的大陈氏弃置于又脏又破的柴房,饱尝饥渴之苦,险些一命呜呼。度过此劫后,曼殊决意逃离家庭。人世是红火坑,佛门是清净地,这个简单的比较法怂恿他追随新会慧龙寺的赞初和尚一路化缘而去。
赞初大师有相当不错的识力,他一眼看出苏家这孩子聪明过人,将来必定能成就一番慧业。于是他携曼殊前往广州长寿寺,让一个流浪的灵魂暂时找到了遮风挡雨的屋檐。然而好景不长,由于饥火焚身,曼殊偷食鸽肉,违犯了寺规,严厉的方丈不肯饶恕,下令将他逐出山门。
苏曼殊第二次出家是在1899年,十六岁上下。他初恋受挫,负气从日本回到广州,决意皈依莲座,永赞三宝,坚心事佛。蒲涧寺方丈念他身世畸零,遂将他收为沙弥。然而曼殊情根未断,尘缘未了,所谓“出家”,脚在空门内,心在空门外,又岂能绝智灭欲?只不过来走一回过场。
有位来自草堂寺的游方僧常见曼殊眉目之间堆砌愁惨之色,便问道:“披剃以来,奚为多忧生之叹耶?”曼殊的回答是:“今虽出家,以情求道,是以忧耳。”好个“以情求道”,这不是缘木求鱼吗?他在蒲涧寺没待多久,便悄然离去,返回日本横滨。
苏曼殊第三次出家是在1904年1月4日。他在香港《中国日报》谋职未就,心灰意冷,便前往广东番禺县雷峰寺(一说为海云寺)落发为僧,具足三坛大戒,皈依了主张“我心即佛”的曹洞宗。
这一次,他仍然不堪修行之苦,窃取已故师兄博经的度牒(僧人的身份证明和户口)后,即飘然回港。
1904年春,苏曼殊以玄奘、法显为榜样,万里投荒,去泰国曼谷朝圣,在玉佛寺拜乔悉摩长老为师研习梵文,为期不久,却大有收益。然后他又独身前往锡兰(斯里兰卡)菩提寺驻锡,开筵讲经,很受欢迎。初夏时,他途经越南回国,以当地烙疤的方式再度受戒。
1907年秋,苏曼殊与章太炎欲结伴西游,赴印度朝圣,深造佛学,终因资金短缺而未果。
苏曼殊在其笔记小说《岭海幽光录》中表彰明清换代之际抗节不挠、视死如归的义僧祖心,曾借题发挥:“嗟夫!圣人不作,大道失而求诸禅;忠臣孝子无多,大义失而求诸僧;春秋已亡,褒贬失而求诸诗。以禅为道,道之不幸也;以僧为忠臣孝子,士大夫之不幸也;以诗为春秋,史之不幸也……”他在致刘三的信中有这样的句子:“浊世昌披,非速引去,有呕血死耳。”苏曼殊为何要出家?这些话可以作为一部分注脚。
然而三师七证又如何?燃顶烙疤又怎样?苏曼殊终究做不到禅家强调的“不沾,不着,不滞,不昏,不染”。他的悲剧人生既由身世造成,由社会造成,也由性格造成。他任性,偏执,脆弱,悲观,恃才傲物,愤世嫉俗,落拓不羁,因此,虽誉满国中,遍交当时名士,却依然认定自己只是孤独的漂泊者,伶俜一人面对洪荒样的世界,满怀惊恐,无所适从。
他与异域诗魔拜伦有着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首先,两人均有伤及自尊的缺陷,拜伦跛足,而曼殊是私生子;其次,两人均具有自由不羁的叛逆精神,永不餍足的激情,沦骨浃髓的厌世感,且与旧道德格格不入;其三,两人均是多年漂泊异域,同样深爱着异邦的美女(拜伦爱雅典女郎,曼殊爱日本的百助枫子),同样是具有唐璜好色如狂的毛病,同样是用艺术创造力去平衡内心的风暴。
但他们又有不同的特点:拜伦敢于释放内心的魔鬼,并有勇气与之周旋,他的浪漫是从肉欲到精神的双重浪漫,比唐璜更荒唐;曼殊则一心想与魔鬼媾和,在肉欲方面顶多打一打擦边球。这种七折八扣的东方式浪漫(谓之意淫更恰当)显然带有自惩和自虐的倾向。他在女友雪鸿所赠的《拜伦遗集》扉页上题写过这样一首诗:
秋风海上已黄昏,独向遗篇吊拜伦。
词客飘零君与我,可能异域为招魂。
曼殊与拜伦都是热爱自由、追求浪漫、崇尚革命的诗人。两人同样英年早逝,一个三十五岁,一个三十六岁。
苏曼殊1912年作 灵隐访禅
苏曼殊的朋友圈子很大,多数是后来震荡了历史风云的人物:黄兴、宋教仁、章太炎、陶成章、邹容、陈天华、廖仲恺、何香凝、陈独秀、冯自由、章士钊、刘季平(即刘三)、何梅士、赵声、于右任、柳亚子、陈去病等。
章太炎有一句名言:“革命是补泻兼备的良药。”在乱世中,这副药能使各色人等为了不同的目的聚合在一起。
1902年,苏曼殊加入陈独秀领导的“以民族主义为宗旨,以破坏主义为目的”的“青年会”。
1903年春,由横滨侨商保送,苏曼殊从早稻田大学高等预科转学至成城军校。为了革命的需要,他学习陆军,与蔡锷为先后校友。
生逢艰难时世,苏曼殊决意将国家兴亡负于自己的肩膀。在成城军校,他天天舞刀弄枪,胡服骑射。适逢东北受强虏践踏,他遂毅然加入抗俄义勇队,立誓要血战沙场,马革裹尸还。然而志士归国失路,勇士报效无门。
清王朝太黑暗,太腐朽了,天柱将倾,四维欲绝,犹自酣沉于梦寐。苏曼殊热血未冷,他在孙中山与黄兴的麾下以笔为旗,以笔为枪,向黑暗势力发起强有力的挑战,恨不得一脚踹翻清王朝,一拳打倒袁世凯。
虽是出家人,却以天下为怀,以苍生为念,以救国为职志,万死不顾一身,因此他成为名闻遐迩的“革命和尚”和“兵火头陀”。苏曼殊视躯壳为蔑有,极富牺牲精神,见义即赴,无算计,无保留,难怪孙中山赞他“率真”。
蹈海鲁连不帝秦,茫茫烟水著浮身。
国民悲愤英雄泪,洒上鲛绡赠故人。
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两首七绝何其豪迈,何其壮烈,哪有一丝一毫枯涩沉闷的僧侣气息?
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曼殊手无缚鸡之力,上马杀敌不行,下马草檄则是顶尖高手,他要反清,惟用挥动手中的诗笔、文笔、画笔和译笔。
最初,苏曼殊为陈独秀的《国民日报》撰稿,将雨果的《悲惨世界》译为《惨社会》。奇就奇在他不愿受原著束缚,从第七回的后半回到十三回的前半回,他索性另起炉灶,自己塑造了一个革命侠士明男德,大骂皇帝是“独夫民贼”,“孔学是狗屁不如的奴隶教训”,公然蔑视“上帝”、“神佛”、“道德”、“礼义“、“天地”、“圣人”。
他主张无政府主义,土地、财产归穷苦的民众享有,对极力倡导无政府主义的美国女杰郭耳缦尤为推崇,特别翻译了她的传记。苏曼殊的笔锋无比锐利,而且饱含激情,因此颇具感染力和批判力。
且看他的杂文《呜呼广东人》的开篇:“吾悲来而血满襟,吾几握管而不能下矣!吾闻之:外国人与外省人说,中国不亡则已,一亡必亡于广东人手。”这是何等斩截痛快的笔墨。
广东人向英国人摇尾乞怜,给维多利亚纪念碑捐款颇为踊跃,对国内灾变却无动于衷,“便如秦人视越人的肥瘠”。苏曼殊深恶痛绝地便是这种奴性。曼殊除了凭仗译笔和文笔激浊扬清,还凭仗画笔除残去秽。
他在《民报》副刊“天讨”的美术版上发表了《猎狐图》、《扑满图》、《太平天国翼王夜啸图》等画作,无不喻意深刻,仿佛一支支响箭,径直射向昏庸无道的清王朝的脑门和胸膛,可谓箭箭中的,无一虚发。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革命和尚”,由于交友不慎,险些被不明真相的革命党人当作内奸暗杀了。
1909年夏,苏曼殊与好友刘三避暑于杭州白云庵禅院,意外收到一封匿名的恐吓信。大意是,革命党人早就看出苏曼殊形迹可疑,与叛徒刘师培、何震夫妇(他们都是替两江总督端方搜集革命党人情报的密探)瓜葛甚密,警告他若再敢与刘、何二人沆瀣一气,不加收敛,阎王殿上就会立刻多一个新鬼。
此事惊动了章太炎的大驾,他赶紧出面为苏曼殊辩诬。其词为:“香山苏元瑛子谷(苏曼殊在俗时又名元瑛,字子谷),独行之士,从不流俗……凡委琐功利之事,视之蔑如也。
广东之士,儒有简朝亮,佛有苏元瑛,可谓厉高节、抗浮云者矣。……元瑛可诬,乾坤或几乎息矣。”后来大家才知道,这封令人迭足屏息的恐吓信是南社成员雷昭性所写,他怀疑曼殊与刘师培夫妇同流合污。
1913年7月21日,苏曼殊以个人名义在《民立报》上发表了词锋凌厉的《释曼殊代十方法侣宣言》,完全撕下了嗜血恶魔袁世凯的画皮。
其词为:“……自民国创造,独夫袁氏作孽作恶,迄今一年。擅操屠刀,杀人如草;幽蓟冤鬼,无帝可诉。诸生平等,杀人者抵;人伐未申,天殛不逭。况辱国失地,蒙边夷亡;四维不张,奸回充斥。上穷碧落,下极黄泉,新造共和,固不知今真安在耶?独夫祸心愈固,天道益晦;雷霆之威,震震斯发。普国以内,同起伐罪之师。衲等虽托身世外,然宗国兴亡,岂无责耶?今直告尔:甘为元凶,不恤兵连祸极,涂炭生灵;即衲等虽以言善习静为怀,亦将起而褫尔之魂!尔谛听之!”这篇宣言更像是檄文,正是它为苏曼殊赢得了“革命和尚”的美誉。
然而,苏曼殊期望革命早日成功,心情过于迫切。眼看一次又一次武装起义连连喋血,一批又一批革命志士滔滔不归,他开始消沉,痛苦,绝望。他的性格太脆弱了,承受不住接踵而至的打击。朋辈凋零(如邹容瘐死于上海西狱、陈天华自沉于东京大森湾),同志反目(如章太炎与孙中山失和),友人变节(如刘师培夫妇投逆),有见于此,他倍感惨然,愀然,且怃然。
至情至性的曼殊不能理解这个世界的残酷与阴暗。他再也看不下去了,惨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鲜血,这一切过于沉重。他要逃,要逃得远远的,逃向深山更深处,逃进寂寂空门。
然而,国难方殷之际,何处又能找到可靠的心灵庇护所?更何况他是早就上了清廷通缉令的要犯,满街鹰犬,防不胜防。他天性喜欢信马由缰,独往独来,又如何受得了繁苛戒律的约束?清苦之至的修行生活,令他既生畏又生厌。于是他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从红尘逃向庙宇,又从庙宇逃向红尘。
他始终在逃避,却无逃于天地之间。依违于僧俗的生活,情与欲的反向拉拽,适足以令他陷入更深的矛盾和苦闷。天生的多情种子,天生的风流才子,别有伤心之处。“天生成佛我何能?幽梦无凭恨不胜。多谢刘三问消息,尚留微命作诗僧。”
他毕竟不是百分之百的革命家,在铁血交飞的年代,他身上多有革命家所少有的脆弱性和哀悯之情,也不喜欢流血,无论哪种形式的流血他都不喜欢。在尘世与庙宇之间,是否另有一片乐土呢?曼殊一直在找,似乎就在朦胧的远方。最终,他犹如少不更事的孩子,天真地认为,温柔乡即是最快乐的栖息地,情禅便是最满意的宗教。
“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虽然怀揣佛门的度牒,但苏曼殊算不得究竟意义上的僧徒,即便倾尽寒山冰雪,也难消他火热的儿女情肠。他对于“佛”自有与众不同的理解:多情即佛心。佛为何能看到众生万般皆苦?便因为佛陀也未免多情。在曼殊的心目中,诸佛固然可敬,但他最愿礼拜的却是被印度人称为“情爱尊天”的伽摩佛。
然而,佛家的戒、定、慧与俗世的情、爱、欲形同冰炭,在其内心日夜不停地交锋,进则为欢场,退则为道场,孰是孰非?孰优孰劣?他进退两难,无法决断。
情爱,是曼殊一生中最好的风景,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隐痛。与他走得最近的女友和“情人”有雪鸿、静子、佩珊、金凤、百助枫子、张娟娟、花雪南等数人。
于“情爱”二字,他比起俗世的常人来,一直都是太不完全,太不彻底。他渴望真爱,却又逃避激情。他割断了灵与肉之间最热切的呼应,使之各为其主,终于导致二者反戈相击。他裸身闯进女弟子何震的房间,指着洋油灯大骂,那只是无邪,只是轻度的迷狂;他出入青楼,拥校书(旧时对妓女的谑称),喝花酒,竟能全身而赴,全身而返。同为天涯沦落人,曼殊对众校书从无亵玩之意,他为她们赋诗,为她们作画,为她们排遣身世沉沦的伤感。
苏曼殊:秋思图
苏曼殊的初恋对象是一位不知名的日本姑娘,很快便无疾而终。其后,他的西班牙籍英文老师庄湘愿将爱女雪鸿许配给他,尚须等他们成年。
再后来,河合仙极力撮合曼殊与表姐静子成婚。曼殊此时已遁入空门,沙弥十戒中有一条“不娶不淫”。他作茧自缚,便惟有挥剑斩情丝。他留给静子的诀别信值得一读:
静姊妆次:
呜呼,吾与吾姊终古永诀矣!余实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与女子共住者也。吾姊盛情殷渥,高义干云,吾非木石,云胡不感?然余固是水曜离胎,遭世有难言之恫,又胡忍以飘摇危苦之躯,扰吾姊此生哀乐耶?今兹手持寒锡,作远头陀矣。尘尘刹刹,会面无因;伏维吾姊,贷我残生,夫复何云?倏忽离家,未克另禀阿姨、阿母,幸吾姊慈悲哀愍,代白此心;并婉劝二老切勿悲念顽儿身世,以时强饭加衣,即所以怜儿也。
幼弟三郎含泪顶礼
他走了,做了情场的逃兵,只能反复再三地扮演这样一个既可恨又可悲的角色。不久,痴情的静子便抑郁致疾,芳魂缥缈。深深的负罪感,无法排遣的忧伤,一齐压在苏曼殊的心上。他恨世道太险,嫌空门太闷,便一头扎入秦楼楚馆,流连忘返。他要寻一片温柔之乡,管它是梦幻还是泡影,更不管别人骂他欺佛犯戒,伤风败俗。
苏曼殊:白马投荒图
一般人不能理解苏曼殊的是:他若想还俗,谁也不会阻拦他,爱情既可圆满,婚姻也得成全,却为何偏要自己跟自己闹别扭呢?殊不知,自古多情者皆为多情所累,得其一,则不能得其二;得其二,则不能得其全。
曼殊的人生绝非一场恋爱、一局婚姻可以包圆。于他而言,情爱永远都不是目的,而只是贯穿于生命过程中的美好体验。他逃来逃去,躲来躲去,每次逃躲的也只是爱与被爱的对象,而非情爱本身。还是挚友刘三最知曼殊心肺,“只是有情抛不了,袈裟赢得泪痕粗”,可谓一语道破底细。
更令人奇怪不解的是,表面看去,苏曼殊是在纵欲,实际上他却是在禁欲。这就必须仔细寻究一下他的爱情观。
苏曼殊曾对情人花雪南说过这样一番话:“爱情者,灵魂之空气也。灵魂得爱情而永在,无异躯体恃空气而生存。吾人竟日纭纭,实皆游泳于情海之中。或谓情海即祸水,稍涉即溺,是误认孽海为情海之言耳。惟物极则反,世态皆然。譬如登山,及峰为极,越峰则降矣。性欲,爱情之极也。吾等互爱而不及乱,庶能永守此情,虽远隔关山,其情不渝。乱则热情锐退,即使晤对一室,亦难保无终凶已。我不欲图肉体之快乐,而伤精神之爱也。故如是,愿卿与我共守之。”
他认定欲望的实现便是爱情的失败,这个观念在他的头脑中太执著太顽固了。与美女肉袒相对,他居然也能悬崖勒马,虽说“偷尝天女唇中露”泄露了他与情人之间并非完全没有亲密接触,但他每次都能够守住最后一道防线,你就不能不佩服他具有非凡的定力。曼殊所爱的人多半是歌台曲院的风尘美女,这些在肉欲中日夜打滚的悲苦红颜竟三生有幸,遇着一位只作精神恋爱的痴情和尚,也可算是难得的人间奇遇了。
十日樱花作意开,绕花岂惜日千回。
昨来风雨偏相厄,谁向人天诉此哀?
忍见胡沙埋艳骨,休将清泪滴深怀。
多情漫向他年忆,一寸春心早已灰!
曼殊上人除了《忆东京调筝人百助枫子,作此悲歌》外,另有“华严瀑布高千尺,未及卿卿爱我情”、“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和“一自美人和泪去,河山终古是天涯”的绮语和痛语,足见其深衷已为情所困,为情所伤。超越欲望的爱情一旦化成诗句,便完全不沾世间烟火气,简直赛似天外清音。
1913年12月中旬,苏曼殊因暴食致疾,缠绵病榻,百无聊赖,在东京写信给国内的至交刘三,堪称绝妙好词:“芳草天涯,行人似梦,寒梅花下,新月如烟。未识海上刘三,肯为我善护群花否耶?”病中仍记挂着那些红火坑里的众姝,只有怜惜,只有关怀,并无一点亵玩之意。
佛家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情禅一味原不是毫无依据。“忏尽情丝空色相”,“是空是色本无殊”,这多少有点像是在刀尖上跳舞,看上去很酷,却令人捏一把冷汗。八指头陀诗云:“自笑禅心如枯木,花枝相伴也无妨。”他是能够做到,曼殊则无法做到。
他做不到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他始终都在干一件苦事:自己跟自己拔河,左手与右手相搏。“与人无爱亦无嗔”,这是他的愿望,愿望而已。
有人说:现代三大诗僧,八指头陀堪称大明大德,弘一法师是律宗第十一代传人,他们两人均修成了正果,惟独曼殊上人至死仍是一位佛祖不待搭理的花和尚,他的情禅终于妨碍了他的慧业。
苏曼殊的种种怪癖非常有名。“背人兀坐,歌哭无常”,还只是有点癫。他喜欢收集美人玉照,喜欢描绘女子发髻,也不算太出格。他视金钱如粪土,挥霍无度则非同小可。在他看来,朋友的钱便是自己的钱,有时取而不告,有时借而不还,好友陈独秀、何梅士、章士钊、刘三等人均多有领教的机会。不过朋友们谁也不会为银钱的事与他怄气。
曼殊“以绘画自遣,绘竟则焚之”,这不知让多少友人深感惋惜。他为刘三画《白门秋柳图》、《黄叶楼图》,乃是自愿。他不仅出于友谊,还敬重刘三的侠义之举,为邹容收殓遗骨,葬于自家黄叶楼下。他遵守然诺,为赵声画《饮马荒城图》,则是酬报死友,托人代他焚化于赵声墓前,颇有延陵季子墓门悬剑的古贤遗风。曼殊生性浪漫,对自己的画,旋作旋弃,而别人一开口索画,则又变得十分矜贵,轻易不肯下笔。
南社好友高吹万千里寄缣,请曼殊绘制《寒隐图》,尚且一再稽延,频年难以到手,其他人就只有垂涎的份了。还是《太平洋报》总编叶楚伧有办法,他请曼殊作《汾堤吊梦图》,也是屡索不遂,于是心生一计。有一天,他闲谈时告诉曼殊,上海新到一批外国五香牛肉,闻香下马者不知凡几,他好不容易购得三斤,还有摩尔登糖和吕宋烟,一并放在楼上美术编辑室,曼殊有空可去品尝。曼殊听说美味在等他,就如同佳人有约,没有不去的道理。他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叶楚伧即在他身后锁上房门,声称,曼殊若不完成《汾堤吊梦图》,就别想出来。有美食,就有好心情,有好心情就有灵感,绘一幅画又有何难?有饵能钓大鲈鱼,叶楚伧果然得计。
曼殊豪于饮而雄于食,过于贪图口福,尤其喜欢饮冰水,吃糖果和五香牛肉,朋友们戏称他为“糖僧”和“牛肉大师”。他的观点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于精神毫无妨碍,我空,人空,宇宙空,今日之美食,不过是异日之尘埃,不吃白不吃。然而暴饮暴食损坏肠胃,最终要了他的命。
“舞低楼心杨柳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吃花酒要的就是这般情境和气氛,别人多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曼殊却不仅仅满足于秀色可餐,而是放开肚量,将各种美味吃到盘碟见底。柳亚子回忆道:“君工愁善病,顾健饮啖,日食摩尔登糖三袋,谓是茶花女酷嗜之物。余尝以芋头饼二十枚饷之,一夕都尽,明日腹痛弗能起。”
曼殊对性欲的控制力堪称天下第一,对食欲的控制力则堪称天下倒数第一。他写信给柳亚子,信中谈及自己病中贪食,颇为诙谐:“病骨支离,异域飘零,旧游如梦,能不悲哉!瑛前日略清爽,因背医生大吃年糕,故连日病势,又属不佳。每日服药三剂,牛乳少许。足下试思之,药岂得如八宝饭之容易入口耶?”
在写给另一位朋友的信中,他也将自己那副老饕相活写如画:“月饼甚好!但分啖之,譬如老虎食蚊子。先生岂欲吊人胃口耶?此来幸多拿七八只。午后试新衣,并赴顺源食生姜炒鸡三大碟,虾仁面一小碗,苹果五个。明日肚子洞泄否,一任天命耳。”他明知多食伤身,仍然对各类佳肴欲拒还迎,照单全收,这真有点“瘾君子”不怕死的劲头了。
有一次,曼殊去易白沙处作客,宾主相谈甚欢,到了吃饭的时候,易白沙用中餐款待他。好家伙,曼殊真是肚量惊人,总共吃下炒面一碗,虾脍二盘,春卷十枚,还有许多糖果。易白沙以为曼殊手头拮据,多日挨饿,才会这样狼吞虎咽,便邀他明天再过来坐坐。曼殊连连摇头说:“不行,吃多了!明日须病,后日亦病。三日后当再来打扰。”
鲁迅对苏曼殊的诗文评价很高,对他的个人生活则不表恭维:“黄金白银,随手化尽,道是有钱去喝酒风光,没钱去庙里挂单。”曼殊去世前一两年,在东京十分落魄,有时竟会典当掉剩余的衣服,赤条条不能见客。这种有钱时饱撑一顿,无钱时饿瘪数天的生活方式,简直就是玩忽生命,调侃死神,结果折腾出大病来,终于医药罔效。
“不可无一,不可有二”的苏曼殊,无疑是天下第一多情种子,也是天下第一伤心词客,其诗篇,十之八九都是和血和泪写成,哀感顽艳,绝非无病呻吟。有时,我不免觉得奇怪,以其多愁多病之身,天既未假其年,人又常沮其意,却留下了那么多优美之极的诗词、小说、绘画和译著,还编纂出一部厚厚的《梵文典》,若非大智大慧,怎能成就?
大学者马一浮曾对苏曼殊作十六字评语:“固有超悟,观所造述,智慧天发,非假人力。”堪称精当。真是可悲可惜,“千古文章未尽才”,“才如江海命如丝”,又掉入了一个天嫉多才的老套子。对于早熟的天才,上帝收割的镰刀确实要来得比平常更快,这一避无可避的自然规律横亘在曼殊眼前,他无法逾越。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怎么会无人识呢?曼殊上人一袭袈裟,越八十余度春秋而来,正是西湖天心的朗月,水心的皓月,可望不可即,那出尘之姿,纵然丹青妙手,也难描画。
西湖孤山苏曼殊墓遗址
苏曼殊部分诗作摘录:
七绝·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
蹈海鲁连不帝秦,茫茫烟水着浮身。
国民孤愤英雄泪,洒上鲛绡赠故人。
七绝·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
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七绝·淀江道中口占
孤村隐隐起微烟,处处秧歌竞插田。
羸马未须愁远道,桃花红欲上吟鞭。
莫愁湖寓望
清凉如美人,莫愁如明镜。
终日对凝妆,掩映万荷柄。
柬法忍
来醉茎深露,胭脂画牡丹。
落花深一尺,不用带蒲团。
南楼寺怀法忍
万物逢摇落,姮娥耐九秋。
缟衣人不见,独上寺南楼。
为玉鸾女弟绘扇
日暮有佳人,独立潇湘浦。
疏柳尽含烟,似怜亡国苦。
彦居士席上赠歌者贾碧云
一曲凌波去,红莲礼白莲。
江南谁得似,犹忆李龟年。
佳人
佳人名小品,绝世已无俦。
横波翻泻泪,绿黛自生愁。
舞袖倾东海,纤腰惑九洲。
传歌如有诉,余转杂箜篌。
住西湖白云禅院
白云深处拥雷峰,几树寒梅带雪红。
斋罢垂垂浑入定,庵前潭影落疏钟。
晨起口占
一炉香篆袅窗纱,紫燕寻巢识旧家。
莫怪东风无赖甚,春来吹发满庭花。
花朝
江头青放柳千条,知有东风送画桡。
但喜二分春色到,百花生日是今朝。
春日
好花零落雨绵绵,辜负韶光二月天。
知否玉楼春梦醒,有人愁煞柳如烟。
本文来源于“2005年《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