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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读苏东坡的一首《江城子·凤凰山下雨初晴》,乍一读,满心只有一个想法:为什么会有人把景和情描写得这样明净而美好呢?
词的上片是: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尤其开头大写加粗这几句,真的是抛却一切情感体验,仍然会觉得纯粹美好,汉语文字组合构建起的情景给人以无尽欢欣愉悦之感。
而词的下片当然也非常美好: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结尾这句化用唐时钱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同样放在诗的结尾处。当时的我,只觉得这样的结尾真是妙哉,但非要说个为什么吧,却是不懂。只觉曲终人不在,余韵却仍在澄净明澈的江上徘徊,只见耸立于江边的山峰傲然青翠。
诗词本身正在叙述、议论或抒情,到结尾处却蓦然转入写景,戛然而止,这种手法被称为“以景结情”。而它为什么会让人觉得好?因为想阐述的理,想抒发的情,都被融进了简单几笔勾勒而成的景象之中,把思考和想象的空间留给了诗外之人,给人无穷韵味。
之前读书君有分享王勃的一首写秋思的诗,结尾处便是:“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诗人本来是在写对故乡的思念,最后却落脚于天色将晚,秋风渐起,满山黄叶纷飞。他没有说我的愁绪不尽呢,但在这秋风吹落叶中,我们已能透过短短几个字,感受到他扑面而来的满腔惆怅。
贺铸很经典的《青玉案》结尾写道: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诗人用眼前之景收尾,既是对前一句愁多几许的回复,也将众人的目光锁在了满目烟草,风絮,梅子黄时绵延不绝的雨之上,眼前是流动的景,心中是挥之不去的愁绪。
而每每提到这种写法,王昌龄的《从军行七首》其二总是避不开: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
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诗人写边愁之音,最后以一句“高高秋月照长城”收尾,这说不清、道无尽的愁思,都收在浩瀚长空这一轮映照长城的苍凉秋月之上了。
所以,为什么许浑写《谢亭送别》,不好好倾诉一番离别不舍离去之情、不说如何展望未来,却在“日暮酒醒人已远”后立马以一句“满天风雨下西楼”收尾?为什么柳永《夜半乐·冻云黯淡天气》写去国离乡之情,在结尾处却以“断鸿声远长天暮”收住?而王维写《观猎》,最后也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收尾。
这些诗词均以开阔之景收尾,做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如高山落石,有去而无回”或“有如撞钟,清音有余”。言语虽尽,却有余味。
知道了这一点,也就知道为什么《神雕侠侣》全书结尾处,金庸先生会在杨过小龙女二人同郭襄道别并肩下山后,在郭襄流泪满面之前,会写一句“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啊啊而鸣”了。
不纠结盘桓于心中之情,而放目四海广阔天地之间,我实在太爱这种含蓄而深情、开放而大气的写法了——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王勃《滕王阁诗》)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炉烟消尽寒灯晦,童子开门雪满松。(李商隐《忆住一师》)
当然,还有东坡的另一首千古绝唱《江城子》结尾: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