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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人所有关于词的议论里,我以为最要紧的当属宋人晃补之随意讲出的一句:“近世以来作者,皆不及秦少游。如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吴曾《能改斋词话》卷一)这句话推举秦观(字少游)为当世第一词手,这当然可以见仁见智,然而最要紧的是,这短短一句话,不经意间便抓住了词作为一种文体最核心的两项特质。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这是秦观一首《满庭芳》上阂的结句,严格来说这并不是秦观的原创,而是改写自隋炀帝的两句诗“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博学如晃补之,不可能不晓得这个出处,但他偏偏如后来的许多词论家一样,赞美的是秦观的点化之功,而不是隋炀帝的诗歌原文。个中道理,其实恰恰蕴含着诗与词的一番差异。
隋炀帝写下的“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算不得第一流的好诗,秦观稍稍改动字句的“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却成为绝妙好词,奥妙究竟何在?古人做过许多种解释,却往往说不清其中的所以然。在我所见过的材料里,只有清人贺贻孙切中肯繁。大略而言,秦观添上“斜阳外”三字,给“寒鸦”“流水"“孤村”设置了一个苍凉空幻的背景,此其一;隋炀帝以五言为一句,对称地描摹出两番景色,秦观却以长短句的错落句式将三景合为一景,呈现出一幅绝佳的画面,所以字句改动虽小,却有点石成金之功,此其二。(《诗筏》)我们可以从这个例子看出,诗总是对称的、稳定的,因而诗往往给人带来对称和稳定的美感;词却是不对称的、流动的,所以词会给人带来别样的美感。不妨以建筑为喻:诗如同北京故宫,总要横平竖直才好;词如同苏州园林,总要曲径通幽才好。
隋炀帝的原文与秦观的点化其实都宜于各自的文体,然而后者一来设了一个“斜阳外”的背景,二来以错落的句式破掉了原有的齐整对称,将所有的意象即刻圆融成一个画面,给读者以即视感,这也就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所谓“不隔”。以即视感强烈的画面一瞬间撼摇人心,绝不使读者调用理性的思考力,这就是词的“不隔之美”。于是,“世界在心灵的气候中旋转,意象的花儿开满枝头”(华莱士·史蒂文斯《尤利西斯的航行》)。
王国维对秦观有过许多次专门的评价,我以为其中最要紧的当属“以境胜者,莫若秦少游”(《《人间词乙稿)序》),所谓“以境胜”,以今天的语言来说就是画面感、即视感最强。“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仿佛是一流摄影师的镜头语言,先泼洒出苍茫、寥廓、无情的全景,随即便聚焦于一点有情的、小小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