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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秋暝
唐代 王维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这是诗人晚年退隐终南别业时所作,是王维山水田园诗的代表作之一。
王维的诗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你很难读出诗中主题所本该有的一些感情色彩,比如山水田园诗,往往被中国古代的文人士大夫描绘为欣喜、自适,并有一些自得的意味,但在王维笔下我们却很难看到这些情感,尤其是他晚年归隐终南别业时的诗作,独自一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他很喜悦吗?不见得。他好像定义了“淡泊”这个词,自然而然地把我们引向一种“清静自守、淡泊无欲”的辽远境界。我们也读不出他的孤独,虽然他写的都是一个人的隐居生活;也读不出他的悲伤,虽然他在这里送别了很多人;更读不出他的快乐、他的自得。这是一种“无人我是非、喜怒哀乐”的境界,他似乎是有一点点超然的。比如那首《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描述了一个人在竹林深处的夜晚,弹琴长啸,却独而不孤;那首《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深涧中。”描述了夜晚山林中的闲适,我们作为读者读来颇有一点“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的意味,但把这空灵静净的景色放在王维身边,便使我们觉得境界又高了一层,他不会是想简单的表达“心里无闲事”的。还有那首《山中送别》“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你看他早年送别都是“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到了晚年就是送完了朋友,回来把柴门掩上,明年春天的时候,不知道朋友还会不会来,好像淡淡的,没有忧愁和悲伤,更没有早年的悲壮,经历了太多人事消磨,盛世和乱世他都经历过了,这或许就是一个内心被冲击过太多次的人在表达情感时的样子吧,只是我们读着有幸,能在那些情感表达浓烈的诗词之外,读到另外一种没有自得、没有哀怨、没有悲伤的淡然的诗,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啊?
在了解了王维诗的总体特点后我们再来读这首《山居秋暝》,这首诗又是另外一种样子。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一场新雨过后,山谷里空旷澄净,也终于有了一点初秋的样子。首句着一“空”字,读来便觉得这下过雨的山中,像是一面刚擦过的镜子,好像会发亮,看过去好像人的眼眸子也被洗过一样。有很多人把这个“空”字解读为山中人迹罕至,所以是空山,我理解的是,对诗人王维来说,有人和无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只要于心无碍,即便有人也是这山景中的一部分,他选择在此隐居,便也是爱怜这一方土地上的山民,又不是官场,这些人是他田园生活的一部分呢。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傍晚的月色照进雨后的空山,薄薄的暮暝,使山间的松林更加幽静,清冽的溪水在山石上缓缓流过。这两句便是东坡“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出处之一。有评家说这两句就好似诗人山居生活的脉搏一样,明月照着松间发出透亮,这是静景,溪水沿着山石蜿蜒而下,不舍昼夜,这是动景,一静一动,大自然就这样像个伴侣一样陪在诗人身边。你看,王维毕竟是画家,这么空灵的山景让他写出来,都显得如此丰富多彩。
王维在许多首山居诗中描写过溪水和白石,《清溪》中是“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请留磐石上,垂钓将已矣。”还有《戏题盘石》中“可怜盘石临泉水,复有垂杨拂酒杯。若道春风不解意,何因吹送落花来?”说明他夏天的时候会在这磐石上垂钓,春天的时候会在这上面饮酒,秋天了,磐石又没于雨后的溪水中,这磐石是他来来往往的老友。当然,这两句的美学意义才是重点,也只有真正心志高洁的人才能吟诵出这样的诗句。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这两句以其技法与情境历来为人所称道。夜幕初降,松间静谧,清泉漫流,一副诗中之画让人领略了诗佛的心中之境,王维的诗介于人佛之间,少了一些平常人的喜怒哀怨,却比释家人作的禅理诗多了一些生趣与烟火气,这两句便是很好的写照。竹林那边传来了女孩们的欢笑声,她们刚从溪边浣纱归来;池塘上的荷叶盖一点一点被拨动,那是船家打鱼归来。所以说首联中的“空”字不应是指人迹罕至,因为诗人在此隐居,这山中的一切都像是他隐居生活的一部分,他爱怜这里的山民,这些山民就是这山居生活中的一道景致,他或许认识这些归来的浣纱女孩儿,也认识这打鱼归来的船家,诗人和山民共同组成了这首诗中的终南山居图。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这里有一个典故,《楚辞·招隐士》中有“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意思是游子在外不归来,又是一年春草萋萋生长,游子你快归来啊,山中不是可以久留的地方。王维诗中则反用其义,任凭春天芳菲尽,公子王孙自可留。虽然春天的美景已然消歇,但这秋天的山景依然美好,公子王孙啊,不必再去羁縻于那些求而不得的功名利禄,大可以安心在此。
正如我们上面所说,王维诗中大致是不会表现出某种心境的,而这首诗却如此坦然的表达出自己怡然自得、流连于山景的豁然状态,我们为此惊讶,也必然要去探究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心理过程。此时的王维,隐居于终南别业,官至尚书右丞,虽然皇上信任,但他自己却背负着一个心理上极大地负担,即他做过安史叛军的伪官。两京收复后,皇帝信任他,弟弟王缙舍官保他,终使他免受处分,但对于这样一个心志高洁的人,当时的“文宗领袖”,他必定和败于潼关的哥舒翰一样,只差一死,但他并没有死,他也知道哥舒翰最后落了个怎样的骂名。于是他背负上了这样的心理罪,他觉得自己是个“贰臣”,他内心煎熬,心中苦闷,于是在终南山下过起了半官半隐的生活,或许他经过了很长时间自己对自己的心理治疗,终于在一个初秋的傍晚,山雨初霁,他看着陪伴他的这一切,终于他释然了,他放过了自己,不再自己跟自己较劲儿了,于是他豁然的吟诵出这一句,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