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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记载,赤壁之战后,孙权突然找来两位年轻将领,也就是偏将军吕蒙和讨越中郎将蒋钦,劝他们读书。吕蒙推说军务繁忙,没空读书。孙权就循循善诱,说你们再忙有老大我忙吗?孤从小就热爱读书,除了《周易》太难看不懂外,其他《尚书》《礼记》,及各类史书、兵书无所不读,而且读得很溜,这样,孤给你二人开个书单——《孙子兵法》《六韬》《左传》《国语》《史记》《汉书》《东观汉记》。都给我好好读,对你们有好处。
然后吕蒙果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了,一段时间后进步神速,让鲁肃不得不感叹其非吴下阿蒙。
怎么样?是不是很励志,充满了正能量?前两年去孙权故里龙门古镇参加活动,我也强烈建议活动主办方可以给孙氏后裔小朋友们讲讲孙权劝学的故事,主办方也觉得相当恰当。
然而,这只是讲给小朋友听的。我要讲给大人听,就绝不是这么单纯了,这背后其实隐藏着非常高深的谋略。
大人听故事,不能光看故事里双方说些什么,还要看事件发生的时间与背景,还有双方的身份和处境,才能真正算是听懂。
首先我们来看这件事发生的时间背景。
当时,赤壁之战刚刚结束没多久,孙权整合好了内部,将张昭一伙人打入冷宫,并踌躇满志,想要与刘备紧密联合共图曹操。但这时周瑜给孙权上眼药,说刘备“以枭雄之姿,而有关羽、张飞熊虎之将,必非久屈为人用者。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也。”而刘备也给孙权上眼药,说周瑜“文武筹略,万人之英,顾其器量广大,恐不久为人臣耳。”
孙权有没有听进去这两句话我不知道,但很难讲他心中不会有所芥蒂。在东吴群臣之中,张昭等人为孙权筹谋的是霸业,还奢望能“匡辅汉室”;只有周瑜和鲁肃为孙权筹谋的是帝业,他们认为汉室不可复兴,孙氏必构帝基。所以周瑜鲁肃才是孙权的心腹。可是,刘备的话也未必没有道理,周瑜功高震主,鲁肃才是真正放心的自己人,所以孙权经常把鲁肃比作东汉的开国元勋邓禹。因为邓禹是刘秀帝业的最初提出者,有首倡之功,故而军事才能稍逊也能名列云台二十八将之首。孙权到处说鲁肃是自己的邓禹,其政治意味不言自明,可惜很多人听不懂,还跟着张昭一起瞎起哄说要投降许昌的朝廷,简直就是找抽嘛!
在孙权看来,权术的关键在于制衡。从前张昭势大,那就需要周瑜来制衡;如今周瑜势大,那就需要鲁肃来制衡;但鲁肃这人也有缺点,一是太亲刘,刘备来借南郡地,鲁肃也帮忙说话了,借是没问题,但鲁肃的态度有问题,太积极了,有点上赶着的意思,不好,很不好!所以,孙权想再培养一些自己人,来制衡张昭、周瑜,甚至鲁肃。
现在我们明白孙权为何劝学了吧,他所要培养的新人,头号人物就是吕蒙,二号就是蒋钦。其中吕蒙还曾是张昭提拔上来的,张昭相当于东吴的组织部长,东吴大部分人才都是他推荐,所以孙权要组建自己的嫡系,就必须从张昭手里挖人。
有人说吕蒙是在装傻,他不可能是不学无术之辈。吕布确实不傻,而且还很聪明,但他还真是不爱读书,《吕蒙传》说他“少不修书传,每陈大事,常口占为笺疏。”可孙权很会拉拢人,也很会培养人,他给吕蒙和蒋钦开的书单里,就没有一本儒家的书,全是兵法和史书,目的就是要让他们好好研究一下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联刘抗曹这个度要怎么把握!吕蒙多聪明的人啊,一下子就从孙权的话中听出了其中的潜台词,于是开开心心的倒向了孙权的怀抱,努力读书,争取提拔,并很快成为孙权的心腹宠臣。
这边吕蒙已经升华了,那边鲁肃却还在老眼光看人,以为自己才是孙权的头号心腹,那吕蒙不过是张昭的小弟罢了,而张昭当年可是给了鲁肃不少小鞋穿,还说他“年少粗疏,未可用也”。与大家的既定印象不同,鲁肃是豪侠出身,性情可是很坦荡的,所以他一向和张昭不对付,自然也就看吕蒙不起。所以史书上说“肃意尚轻蒙”,倒不是觉得吕蒙能力差,而是根本就认为他们不是一路人,没啥好交往的。
但鲁肃的手下倒有明白人,这位明白人发现了孙权对吕蒙的垂青,所以在鲁肃志得意满、走马上任接替周瑜时提醒他说:“吕将军功名日显,不可以故意待也,君宜顾之。”鲁肃这才发现最近主公好像跟吕蒙走的挺近,这里面有问题啊,于是不敢怠慢,便跑去吕蒙军中探听虚实,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吕蒙就问鲁肃:“君受重任,与关羽为邻,将何计略,以备不虞?”
大家请注意这句话,发现问题没有。
问题就是——这种话,该是一个下属、一个后辈,能对上司说的话吗?
你们将这句话,想成是孙权对吕蒙所说,是不是一点儿都不违和?
很显然,这句话是孙权授意吕蒙在私下里问鲁肃的,因为鲁肃在上任前,孙权就很关注这个问题并询问过鲁肃,鲁肃写信答复说:“帝王之起,皆有驱除,羽不足忌。”但孙权认为鲁肃在说大话,其实搞不定关羽,内心还是想着能在联盟稳固的基础上解决荆州问题。孙权对此虽颇有微词,但也不求全责备,只让吕蒙来帮他,并敲打一下他。(“此子敬内不能办,外为大言耳,孤亦恕之,不苛责也。”)
所以吕蒙按照孙权指示,提醒鲁肃道:“今东西虽为一家,而关羽实熊虎也,计安可不豫定?”然后根据近日读史所学,详细给吕蒙分析形势——
当年,江东帝业的首倡者之一周瑜,在劝孙权莫送质子入朝时,就以楚国九百年基业为喻,告诉孙权当以江南为基础,最终“南面称孤”。
但从历史上来看,蜀、吴、楚从来都是势不两立的,历数楚国九百年历史,最凶险的敌人不是占据了长江上游巴蜀的秦国,就是长江下游的吴国,而从来不是北方的齐晋!
从春秋中晚期吴国开始崛起,吴楚之间便争斗不断,陆陆续续长达百年之久,直到公元前505年,三万吴军长驱直入,大破二十万楚军,并一举攻破了楚国首都“郢都”,也就是现在的荆州首府江陵。而后楚虽在秦的支持下成功复国,但长江上游的秦和长江下游的越仍是楚地最大威胁,等到楚好不容易灭了越,秦国又沿汉水攻下了南郡,并倚仗江汉平原发达的水系,源源不断地朝楚国派兵,直到灭亡了楚国。
另外,还有一位也在江东立国的吴王夫差,更是傻傻的不灭越、也不削楚,反跑去北方与齐晋争霸,结果竟被楚越联手搞死。还有项羽西楚政权的失败,也跟没能控制住东楚之地有关(当时王陵占据南阳,共敖占据南郡)。这些惨痛的历史教训,对江东而言难道还不够深刻吗?我们真得要做下一个夫差、项羽吗?所以,如果能用和谈解决荆州问题,固然很好;如果不能,东吴应考虑武力解决的可能性。
况且,刘备关羽君臣,“矜其诈力,所在反复,不可以腹心待也“(《三国志 吕蒙传》载吕蒙在周瑜死后对孙权所言)。而今关羽更以三万水军占据长江黄金水段,如果再让他占据汉水上游的襄阳,那么将对东吴产生巨大的威胁,为了东吴的地缘安全,必须对其未雨绸缪,早做筹划。
事实上,早在前一年(建安十四年),刘备曾表孙权为徐州牧,鼓励孙权北取徐州,但吕蒙研究了历史后,就对此表示了反对,楚国拥有江东和寿春两淮之地,但项梁挡住王翦了吗?没有!项羽拥有彭城两淮之地,但他挡住刘邦了吗?没有!《孙子兵法》说:“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曹操注解说:“小利之地,方争得而失之,则不争也。“伍子胥也曾劝夫差说:“今我伐齐,获其地,犹石田也,不如早从事也于越。“夫差要去争齐国的地,伍子胥劝夫差不要去,应该先去灭了越国。吴越都是南方船行之地,吴灭越,得了越国之地,又能守住,也好管理。取多了北方齐国的地,没什么用,也守不住啊。可惜夫差不听,最后反被越国灭了,多可惜。
所以,吕蒙当时就劝孙权说:“今操远在河北,新破诸袁,抚集幽、冀,未暇东顾。徐土守兵,闻不足言,往自可克。然地势陆通,骁骑所骋,不利水战,纵然一鼓而得,亦用军七八万守之,犹未可保。不如先取荆州,全据长江,别作良图。此为上策。“孙权虽然认为吕蒙说得很有道理,但尚不想跟刘备翻脸,所以主攻方向还是徐州的合肥,不料不仅没有”一鼓而得“,反而被张辽狠狠教训了一通,孙权也就彻底老实了,吕蒙成为他唯一选择。
扯远了,总之,在建安十五年的那次鲁吕会上,吕蒙谈古论今,雄姿英发,唬的鲁肃一愣一愣的,然后又“为肃画五策”,也就是给鲁肃筹划了五点针对荆州关羽的策略。鲁肃听完后,一时震惊了,他震惊的不仅是吕蒙学问突飞猛进,更震惊的是吕蒙有些言辞明显是孙权授意!
鲁肃一声长叹,主公实在太厉害了,这么短的时间就能让一猛将变成智将,还成了他的心腹,鲁肃望尘莫及啊,于是真心夸赞吕蒙道:“吾谓大弟但有武略耳,至于今者,学识英博,非复吴下阿蒙。”
吕蒙笑道:“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大兄今论,何一称穰侯乎?”穰侯就是战国时的秦国权臣魏冉,范雎曾说他反应迟钝,所以这句话本意是说鲁肃反应迟钝,没看到吕蒙追求进步。但事实上,这句话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
吕蒙将鲁肃比作魏冉,自己比作范雎,这个典用得很偏僻。为啥选用这么偏的典呢?因为在历史上,魏冉就是因为倚仗功劳和资历,不听秦昭襄王的话,最后被秦昭王的新宠范雎所取代的。
这话下来,相信鲁肃总该心服口服了;于是“遂拜蒙母,结友而别“。这里顺便说一下,我们总以为三国时兄弟结拜,得跟《三国演义》小说里一样,焚香结义,其实这是隋唐以后的风俗;真实的情况是,当时的男性若要结为异姓兄弟,不是拜天拜地,而是拜见对方的母亲,结成通家之好。比如当年孙策与张昭、孙策与周瑜都曾“升堂拜母“,而甘宁也曾”赍礼礼吕蒙母,临当与升堂。”总之,在江东集团,似乎比较流行用这种方式结为政治伙伴。易中天说,曹操的政府有点像“沙龙”,刘备的政府有点像“帮会”,孙权的政府有点像“家庭”。就像《动画片》海贼王中白胡子喜欢把手下收为干儿子,孙氏家族则喜欢与将领们结为兄弟,众人亲如一家,恩如骨肉,团队合作起来就顺畅多了。所以,后来在荆州的争夺中,就都是鲁肃和吕蒙打配合,吕蒙夺三郡,鲁肃就单刀赴会,互相虽然政见不同,却没有闹什么龃龉。
不过,鲁肃去世后,孙权却很奇怪一开始并没有让吕蒙替代鲁肃。而是选了一个叫严畯的文官,严畯知道自己不过是孙权选出来敲打吕蒙的罢了,于是哭着喊着不去上任。
严畯也很机灵啊,英明神武如孙权,怎么可能派一个从没打过仗的文官去对付关羽呢?
还是那句话,一切都是制衡。
严畯后来官至尚书令,活到七十八岁。
事实证明,东吴四英,一个个都是人中之杰,但一个个都逃不过吴大帝的手心。
太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