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嫉妒,隐忍与复仇——孙膑庞涓的生死智斗(7)
主笔:江湖闲乐生
魏惠王十六年(公元前354年),战国时代第一场中原大混战爆发,首先变法已有小成的秦军攻打魏国的少梁和韩国的焦城,双方陷入僵持;接着赵国开始攻打魏国的附庸卫国,魏惠王乃派大将庞涓率领魏宋卫三国八万联军渡过黄河,攻打赵都邯郸;赵成侯大窘,赶紧遣使向齐楚二国求救,楚国派兵攻入魏国南境的睢水与濊水间,给魏国施加压力。而与此同时,在齐国的庙堂上,一场关于救赵与否的大辩论正在进行之中。
相国成侯邹忌道:“不如勿救。”
在邹忌看来,魏国实力强大无比,还是少惹为妙,何况齐若救赵,田忌必为主将,而田忌恰恰是邹忌的最大政敌,自古以来,将相和总是最难,就连廉颇蔺相如,其实也只是表面功夫而已,事实上,廉颇一生被人四次中伤,也堪称一个悲情名将。
而另外一位大臣段干朋却认为:“不如南攻襄陵(今河南省睢县)以弊魏,邯郸拔而乘魏之弊。”
看来段干朋是想跟秦楚一样趁此机会去占些魏国地盘来,同时也可让魏国不得全力攻赵,双方如此继续互耗,齐则可趁火打劫坐收渔翁之利。
齐威王深以为然,襄陵毗邻睢水,与此时活动于睢水、濊水间的楚国景舍大军正可互相呼应!而且庞涓在北攻邯郸的路上,顺手夺取了卫国的一些城池,卫国敢怒而不敢言;另外这襄陵原属于宋国,是宋襄公陵寝之所在,战国初期才为魏国所夺,这其中都大有文章可做。
于是,齐威王又派出使臣,唆使宋国与卫国背叛魏国,与齐国联兵,一同攻打襄陵。
而与此同时,赵国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庞涓围攻邯郸城整整一年了,此时的邯郸风雨飘摇危在旦夕,赵成侯虽然派出使者向齐楚求援,但齐楚都只出兵攻打魏国而不来救邯郸,一个字,这叫人怎么活啊!
在战国各大城市中,邯郸是少数至今仍没有改名的历史古城,但也是很少数一直很倒霉的城市,自建城以来就老是被人围攻,在本章中它被魏国庞涓围攻,在之后的白起信陵君两章中他又被秦将王龁围攻,每次还都是耗时日久惨烈无比。“邯郸”这两个字,凝聚了多少历史沉淀与生民血泪,见证了多少燕赵悲歌和兵戈铁马!
在这种情况下,齐威王觉得还是有必要拉赵国一把,否则若真让魏国吞并赵国,那么在齐国的西方将出现一个超级大国。齐地肥沃又有海盐资源,可在地形上属于里高外低,面对东方的战略威胁几乎没有什么可靠的地理屏障(所以中国历史上齐地割据者甚少),这两点决定了齐国先天就是虽富而难强;如果魏国顺利灭赵,便具有了统一天下的军事资源与地缘要素,那么下一个被灭的很可能就是齐国。
但齐威王考虑,如今邯郸城下有名将庞涓坐镇,旁人恐怕干不过他,于是主动上门,延请庞涓的师弟孙膑担任救赵主将,孙膑却推辞道:“臣乃刑余之人,而使主兵,显齐国别无人才,为敌者所笑,亦为我军士卒所笑,威令不行也。请以田忌为将。”
看来孙膑在政治上已经逐渐成熟了,他这叫做吃一堑长一智,当年他就是太傻太天真,这才会被同窗好友庞涓所陷害,如今他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还是躲在幕后安全些吧,这样既不影响自己报仇,又不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何况隐蔽起自己的存在,也可以让庞涓放松警惕,从而轻易掉进自己的陷阱里。
唐代赵蕤《反经》尝言:“善战者,无知名,无勇功。不争白刃之前,不备已失之后。”一个真正的善战者,并不一定要冲到战场上白刃拼杀,隐藏的杀机才最可怕。
于是,在齐威王四年(公元前353年),威王便任命田忌为将,田婴(大名鼎鼎的孟尝君的老爸)为副,孙膑为军师,也率军八万,前往救赵。孙膑因为腿脚不方便,所以躲在一个四面有围帘的辎车(即货车)里,暗中为田忌出谋划策。所谓“幕后军师”,大概就是从孙膑这儿来的吧!
多少年后,有个叫诸葛亮的也来学孙膑装酷,不过他是坐在一个四轮车里给人推,一个健全人非要去做轮椅还无论寒暑都摇把扇子,这其实装模作样的很,偏偏诸葛亮装的很成功,他反而成了个明星军师来了。看来历史人物要出名也得会表演会炒作,这跟咱们现在娱乐圈是一个道理。
比起诸葛亮来,孙膑实在是低调的很,一则他脸上刺字影响市容,二则他也不是个生性张扬的人,所以他每日只是躲在黑不隆冬的小车中,暗中操纵战局,实则除了田忌等少数几个高级将领,谁都不知道齐军中竟有孙膑这么一号人物。
在1972年银雀山汉墓出土《孙膑兵法》竹简以前,我们所认识的的“围魏救赵“只有《史记》中《孙子吴起列传》那一小段,很简单很简短,就是齐军假装攻打魏都大梁而迫使庞涓回救,但银雀山竹简出土以后,我们从《孙膑兵法》十三篇中的《擒庞涓》中发现,这个战争过程并没有那么简单,其中充满了为胜利而无所不用其极的阴毒手段,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齐军出发后,齐军主将田忌便决定昼夜兼程,前往邯郸维护世界和平,然而孙膑却道:“夫解杂乱纠纷者,不控拳;救斗者,不博戟。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为解耳。君不若引兵南攻平陵。平陵,其城小而县大,人众甲兵盛,东阳战邑,难攻也。吾将示之疑。吾攻平陵,当涂有市丘,是吾粮途绝也,吾将示之不知事。”
孙膑掉的这个书袋太深拗,我在这里用现代文翻译一下:
解开纠缠的绳子,不能乱抓一气,给人劝架,不能自己也加入跟着打,那样你也非受伤不可。只要避实击虚,抓住要害,对方便犹如捆住手脚,动不了,所有的能力都发挥不出来,再高的计策也施展不开,只有听人摆布,一旦如此,纷争自解。将军您不如南下攻打魏国的平陵(今山东曹县)。平陵城池虽小,但管辖的地区很大,人口众多,兵力很强,是东阳地区(指魏国首都大梁以东的地区)的战略要地,很难攻克。我军可以故意在这里用兵,以便迷惑敌军。另外,平陵周边有魏国军事重镇,我军的运粮通道很容易被切断。我们要故意装出不知道此等危险,而显得越不懂兵法越好。
这段话就算翻成了现代文,我们仍然看得莫名其妙,何况当事人田忌了。
的确,田忌当场就晕了。
避实击虚的道理田忌懂,无非就是避开敌人的坚实之处,去攻击敌人的薄弱之点,但既然如此,我们就该去攻打魏国防守薄弱的城池才对啊,为何要去攻那“人众甲兵盛”的平陵呢?而且还要故意装作不知道粮道有被切断的危险,这不是犯贱、不是自己挖坑往里面跳吗?搞不懂。
其实这是孙膑在用《孙子兵法》的“虚实”之道忽悠庞涓呢!孙膑的用兵之道,其精髓就在虚而实之,实而虚之,假而示真,真而示假,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变幻莫测,让人摸不着头脑,你想,连田忌自己人都摸不着头脑,敌人那就更加无法搞清楚你的真实作战企图了,那你就可以在任意你喜欢的时候集中兵力给敌以致命一击,这就是孙膑谋略的可怕之处。
田忌的智商是永远无法明白孙膑的妙计的,他只能依计行事,因为他对孙膑的智慧拥有绝对的信心。
当我们面对一个智慧普通的人物时,我们千万不能盲从。但当我们面对一个智慧远超我等的高人时,我们唯一的选择只有听从。
于是田忌毫不怀疑的拔营南下了,大军临近平陵,田忌又不知该咋办了,只好再去请教孙膑:“事将何为?”
孙膑笑道:“都大夫孰为不识事?”(齐国的行政结构比较特殊,其他国家已纷纷实行郡县制,而齐国依然沿用齐桓公时代管仲制定的五都制。全国被划分为五块地方,每一块地方为一都,既是行政单位也是军区,每一都的军政长官称为“都大夫”。)
田忌不明白孙膑的意思,但仍老老实实的回答道:“齐城、高唐。”(齐城:齐都临淄的都大夫;高唐:高唐的都大夫)
孙膑点头称善,我们就让齐城、高唐的两个“不识事”的军事菜鸟率所部去攻打平陵。咱们主力待在这里按兵不动。
田忌大惊!不是吧,在平陵周边,有横(今河南兰考县旧考城东)、卷(今河南新乡兰考县旧考城东)两大重镇,此二邑因为大梁屏藩,故皆有魏重兵把守。当先锋的齐城、高唐二部,前有平陵坚城之阻,若横、卷的魏军前来救援,内外夹击,二大夫既是军事菜鸟,此战恐凶多吉少……
孙膑笑道: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哈哈,菜鸟也有菜鸟的用处,聪明人干蠢事的时候会被别人怀疑,笨人干蠢事会被认为理所当然。派此二人去,魏王与庞涓必不起疑。
田忌听罢,完全傻眼,但他还是只有继续听从,把攻打平陵的重任交到了齐城、高唐两个菜鸟手里。
齐城、高唐二大夫虽被公认为菜鸟,但他们自己却不这么看,当下一听说让他们打头阵,顿时开心的不得了,齐声大叫道:“将军放心,我二人必定踏平平陵,扬我大齐军威!”
孙膑在心内苦笑道:不要怪我二位大夫,谁叫你们打仗水平最差呢?谁叫我现在急需打一场败仗给庞涓看又不能让他怀疑有诈呢?所以只好委屈你们了,I am very very sorry!
以局部的牺牲换取全局的利益,这与孙膑之前赛马一样,其实都是非常高明的谋略。比如楚汉相争,刘邦便是以韩信之强兵,攻打魏赵之弱兵;而以自身之弱兵,去消耗项羽之强兵。所以说打仗也并不一定都要用强兵,弱兵也有弱兵的用处,其用处就是耗敌之强兵,全我之锋锐;骄敌之强心,使之轻用其强。这就叫做以小博大,智者所为也。
结果不出孙膑所料,齐城,高唐两大夫强攻平陵数日,城未攻破,反被魏军切断粮道,再被数路魏军前后夹攻,结果两万多将士,损失近半,两位大夫,惨烈牺牲,近万将士,壮烈殉国。这就是孙膑兵法,不仅仅是具体的军事技巧,也包含了指挥官无比冷酷的心。
败报传来,田忌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他急忙找到孙膑,哭丧着脸的问道:“吾攻平陵城不得,而又亡齐城、高唐二部,损失惨重。事将奈何?”
孙膑轻轻一笑,这才缓缓道出了他的最后杀招:“请遣轻车,西驰大梁之郊……”
田忌当下更晕,我军刚打了败仗,为何又要去攻大梁,那可是人家魏国的国都啊,城高池厚,举全齐之力都未必能在短时间内攻下,何况就我们这六万多兵,这不是搞笑么?咱们在魏国转了半天,损兵折将,却啥正事儿还没干,你到底是来打仗还是来旅游的啊!
孙膑不顾田忌的气急败坏,继而又道:“并少分士卒而从车之后,以示吾军之寡。”
啥?我们六万多人全上都不一定拿得下大梁,为啥还要只分少量兵马去攻打?啥叫示寡,这不是让大梁人笑话咱们么?这一路仗真是越打越窝囊。不行,坚决不行,这次田忌说啥也不听话了。
孙膑只好解释,前面我们派兵攻打平陵,虽然损失惨重,但已成功的调动并拖住了大梁屏藩横邑与卷邑的魏军主力,如此我军便可趁此机会直接杀至大梁城下,但攻下大梁城也不是我们的目的,所有这一切,都只是虚招而已,我们的真实战略目的,就是为了引庞涓轻率回军救援,到时我们再在路上设伏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如此则一举救赵而收弊于魏也!
田忌还是搞不懂,“攻其所必救”是没错,但我们示寡,庞涓反而会回救吗?我们应该极力表现兵力强大才对吧!就算他回救了,庞涓毕竟是天下名将,他怎么可能在回军过程中不派斥候仔细侦察呢?军师又岂能保证他一定会中我们的埋伏?况且,我军一路公平陵、驰大梁,拖延时日,我恐邯郸支持不住投降了那该咋办?
孙膑笑道:“将军放心,庞涓必然回救,且必会中我埋伏!至于为何,且听下回分解。”
结果一切如孙膑所料,魏军最终攻破了邯郸,但赵国并没有因此亡国,反而庞涓与他的魏军,竟然因此走上了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