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歌数处起渔樵

《阁夜》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

夷歌数处起渔樵，该做何解？

一种认为，野哭和夷歌形成对比，衬托哭之凄惨，战争之祸深，百姓之悲苦。这种说法似乎很有道理，但五更时分，荒蛮而战乱的纷争的夔州，如何有欢乐之歌而言？

一种认为，夷歌，是纯粹写实，是自然常态。因为夔州荒蛮，百姓蒙昧不开化，所以颇有几分陶渊明的基调，“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没有讥讽，没有指责，只是人必须活下去而已。但这种人事的淡漠我又不太认同，因为不管何时何地，杜甫的情怀还是关乎百姓关乎国家的。《宿江边阁》“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白帝》“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便是有力的佐证。

一种认为，夷歌是少数民族的歌唱，勾起诗人身处天涯的漂泊之感。这正好于上文“天涯霜雪霁寒霄”遥相呼应，颇有几分道理，但如何开启下文的“卧龙跃马终黄土”呢？

一种认为，夷歌渔樵，写尽了百姓五更劳作的艰辛，与战乱的时代相吻合，与“野哭”照应，与我们心目中的“忧国忧民”相契合，这种理解似乎无可挑剔，但总觉得只是浮于表层，没有走近作者的内心。

我们不能忽略此时的杜甫，已经54岁，时罹战乱，常年漂泊，再有“百年多病”，我们不难想象他比同龄人要苍老许多。种种经历，百感交集才对。如何转到下文“卧龙跃马终黄土”的人世虚空的流露呢？

还有一种认为，夷歌是渔樵之歌，渔樵在古文化中常是隐者的代称，渔樵之歌往往表现超脱尘俗的隐逸情怀。如《楚辞渔父》中渔父所唱之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这种渔樵之歌常常表达对沉迷于功名利禄的世俗之人的讥嘲和功名业绩终归虚空的哲悟。如《三国演义》篇首所引《临江仙》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此处渔樵之歌亦是此意。“夷”指少数民族，“夷歌”更显示出世外之人对世俗纷争的冷眼旁观与淡远疏离。

虽然自我认为人在困境面前，应该有自我开脱自我消解的念头，他的出世思想也是可以存在的。但是在此之后，杜甫《江汉》中“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仍然表达他积极用世的思想，颇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风范。所以他的出世思想我也不能苟同。

夷歌数处起渔樵，到底该做何解？

整首诗从寒宵雪霁写到五更鼓角，从天空星河写到江上洪波，从山川形胜写到战乱人事，从当前现实写到千年往迹，写尽时光飞逝人生短促的感慨，客居天涯的凄寒，百姓因战争而劳顿的痛惜之情，宇宙永恒、人生无常的悲哀，老病孤独、亲朋音信断绝的寂寥和无奈。确乎是恢弘的意象、沉郁顿挫的情感交融，上天下地、俯仰古今之悲怆。

夷歌数处起渔樵，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