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时拾史事独家原创稿件，未经授权严禁转载/作者檀弓

一、辛公平上仙

洪州高安（江西宜春）县尉辛公平和吉州庐陵（江西吉安）县尉成士廉，二人是老乡都是泗州下邳（江苏宿迁）人。元和末年，两位县尉接到朝廷的诏令，前往长安，准备接受朝廷对其新的职位调动。在赶往首都的路上，由于遇到下大雨，二人便在洛西榆林（山西榆林）境内，找了间脚店歇息避雨。

这家客栈很简陋，整个客栈只有一张床还算干净，但是已经有一位客人睡上了。不过客栈老板比较势利，看辛、成二人的打扮，觉得他俩是富贵之人。于是就进屋喊醒先来的那位客人，让他腾床位，睡到其他地方去。

那位客人被叫醒，一脸懵逼地看着众人。这时，辛公平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就跟店主表示，这样做不合适，而且说不定这位客人也不是一个一般人。最后，辛公平让客人继续睡觉，不用换床了。

说完之后，辛、成二人也在旁边的屋子里安顿下来。到了半夜，他们吃起夜宵，吃着喝着成士廉对辛公平说，他很钦佩辛公平说的那番话，然后觉得刚刚那位客人也很有意思，就把他也邀来一块吃饭。那人过来后，他们才发现原来那人是一个穿着绿衣服的小吏。

双方就这样喝起来酒，过了一会儿，二人问这位绿衣客叫什么名字。绿衣客说自己叫王臻，觥筹交错中，辛、成二人感觉这位王臻言语间谈吐不俗。他俩人也就更敬佩这个王臻了。

酒过三巡，辛公平发出人在旅途的感叹，认为都说天生万物，唯人最灵，但世事无常，每个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明天又如何！人又灵在哪呢？

王臻听了之后，笑着对二人表示，自己知道。人的命运，都是上天已经注定好的，就拿辛公平和成士廉来说吧，他们俩继续往前走，会在礠涧王家吃饭，在新安赵家住宿。并且他还描述到辛、成二人将要吃到的东西。随后王臻又表示，自己徒步前行，不能在白天相随两位先生，但是夜里便能感到那边，如果二位先生不嫌弃，到时候再会。

辛公平和成士廉相视一笑，他俩不相信王臻说的话，哪有人能预知未来呢。随后吃完饭，大家便各自歇息去了。第二天辛、成二人醒来，店主告诉他们王臻天还没亮便离开了。之后二人也离开了客栈，继续前行。后来，他们果真在礠涧王家吃饭，新安赵家住宿，吃的东西也和王臻描叙的一样。二人感到特别惊讶。在新安（河南新安）住宿的时候，王臻果然又出现了，二人拉着他的手，称他为圣人人，对王臻更加佩服，又问了很多事情，没有王臻说不对的。

三人就这样走走谈谈，到了阌乡（陕西灵宝），王臻突然问他俩，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辛公平王臻认为博才多学，应当是隐世的高人。王臻说他猜错了，并神秘地告诉他们，自己其实是来自阴间的迎驾使者。“阴间的迎驾使者？”辛、成二人感到一丝战栗。所谓“迎驾”当然是迎接皇帝，而来自阴间的迎驾使，也就意味着他是来索皇帝命的。面对这种回答，二人本是不愿意相信的，但是几天以来发生的一切，又让二人不得不相信这个王臻说的话。想来想去，他俩发出了最后的怀疑，表示迎接皇帝上仙这样的大事，难道只需要王臻一个人就够了。所谓“上仙”是对皇帝驾崩的委婉说法。

王臻回答，当然不止他一个人，同来的还有五百骑兵和一位大将军，自己只是将军手下的一个书记。辛公平又问，那他们在哪。王臻说这里前后左右都是，只不过凡人看不见罢了。并表示来日要在华阴县（陕西华阴）请二位大人吃饭。说完就告辞了。

辛、成二人抵达华阴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王臻带了丰盛的酒肉而来，宴请二人。过了华阴后，三人又在灞上（陕西西安）相遇，王臻说迎接皇帝“上仙”，实在是人间的一件大事，不知道辛公平想不想一同前去参观一下。未等辛公平回答，成士廉问王臻，为什么只约辛公平，难道自己不可以同去参观吗？

王臻解释道观看这样的场面，会给人带来晦气。成县尉的体质比较单薄，阳气相对虚弱，所以还是不去为好，这是为他着想，并非厚此薄彼。到长安后，成士廉可暂住开化坊西门王家。随后对辛公平说，要是想去的话，到约定之期可在灞桥西的古槐下等他。辛公平思考再三，同意了。

到了日子，辛公平来到约定地点，只看到有一股旋风飞荡而去。辛公平在槐树下还未站定，又来一股阴风把他刮入旁边的树林中。辛公平忽然看到王臻牵着一匹马，呼喝辛公平赶快上马。上了马以后，辛公平左右观瞧，见前后戈甲层层，拥塞道路。走了一会儿，来到大将军面前。辛公平看到那将军，身高丈余，容貌甚伟。大将军看到辛公平来到之后，一边对他作揖，一边说了一些赞赏他的话。并嘱咐王臻好好照顾他。

就这样，辛公平跟着这队诡异的人马进了长安。入通化门，至天门街，突然有个貌似负责迎接的紫衣小吏上来对大将军说，人太多了，不能都进不来，请就近安排一下。

大将军听后应允。于是，将兵马分成五路，大将军带着亲近卫队，驻扎在颜鲁公（颜真卿）庙里面，颜氏祖先也出来迎接他们。王臻带着辛公平住在西廊下的帐篷里，对他照顾有加，还告诉辛公平阴间与阳间授官的特点，并承诺事成之后帮助辛、成二人顺利升官。

在庙里住了几天后，大将军有些不耐烦，认为时间快到了，不能再等，要赶紧去迎接皇帝上仙。但现在皇帝周围有众神保护，众神不让他们迎驾，和他们硬拼肯定会耽误时间，这如何是好？

王臻想了想，出了一条计策，觉得可以在宫里进行一次夜宴，到时候满是荤腥，麻痹众神，他们就可以趁机行动了。大将军表示赞同。布置妥当后，大将军身着金甲，下令，戍时兵马向皇宫齐进！迎驾行动开始，军队进入丹凤门，穿过宣政殿，到达正在进行夜宴的场所。大将军迅速派人包围了这里，并派五十名士兵在外面站岗，防备非常之事。

大将军进殿之后看到，殿上歌舞正欢，俳优赞咏，灯独荧煌，丝竹并作。在阴郁的气氛中，御座上坐着皇帝。三更四刻过后，夜宴上突然出现一个身影，此人有着又长又密的胡须，身着绿衫黑裤，衣服上绣着红边，披着奇怪的披风，戴着有异兽造型的皮冠，上面笼了一层红纱，打扮阴森恐怖，没人知道他是从哪来的。他手捧一把一尺多长的金匕首，在将军身前，扯着尖嗓喊道：“时辰已到！”

说罢，将军皱着眉，一步一步登上玉阶，来到御座旁，跪下献上匕首。顿时宴会大乱，皇帝望着眼前的金匕首，感到一阵晕眩，这时音乐骤停，拥上来一些人，把皇帝扶入西阁，但许久都没出来。

大将军等得不耐烦道，上仙的时刻，片刻都不能耽搁，皇帝既然已经驾崩，为什么不现在就走。西阁传出声音，表示要为陛下沐浴，洗完后即可上路。

之后便传出洗浴之声。到了三更天，皇帝（注意，这里及之后出现的皇帝，已经是灵魂了）登上玉舆，被送出西阁，抬下殿来。

见到皇帝后，大将军作了一个揖，问道：“人间纷挐，万机劳苦，淫声荡耳，妖色惑心，抵挡不住往往受惑，皇帝那清洁纯真之心还有吗？”皇帝回答“我心又不是金石，见了，可能一点都不动心吗？只如今俱已舍离，也就释然了。”将军笑笑，便亦步亦趋地从殿内接引，再领两翼甲兵而出。

玉舆出宫，自内阁以下及诸门小吏，无有不呜咽哭辞的，还有人在擦着血迹，拉着玉辇，不忍其离去。在大将军的带领下，人们簇拥着皇帝的亡灵穿过宣政殿，迅速如疾风迅雷，飘然而去。

出去之后，大将军让王臻把辛公平送走，王臻把辛公平送到开化坊王家，成士廉就住在这里。王臻跟辛公平说，现在将军护送着皇帝已经走远了，自己要赶快追上起不能从容告别，请辛公平替自己向成县尉告别。

说罢，王臻扬鞭而去，慢慢消失不见。辛公平呆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回身叩门，开门的果然是成士廉。成问他都看到了些什么，他因为此事太过隐秘而不敢说。几个月后，辛公平听到朝廷公布的皇帝驾崩的消息。转年，辛公平被任命为扬州江都县丞，成士廉被任命为兖州瑕丘（山东济宁）县丞，正像王臻当初说的那样。

元和初年，李复言途径彭城（江苏徐州）。当时，辛公平的儿子在徐州担任参军事，将这件事告诉了李复言，于是李复言把它记载到了书里，以此警戒那些以貌取人之辈。

二、《太平广记》不敢收录的传奇

以上是中唐人士李复言所著的《续玄怪录》中的“辛公平上仙”一篇。作者宣称写作此文目的在于警告傲慢势力的店家，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托辞。

这篇故事之所以奇特，是因为它根本不应存在于唐传奇之林，唐传奇一般都是着眼于爱情、精怪、日常生活，这是其中唯一一篇描写宫廷秘闻的政治小说，而涉及的题材又是如此敏感，刺杀皇帝。

说到皇帝之死，皇帝如果是正常“上仙（驾崩）”，本来是件很平静的事，但我国传统神话中，鬼神是不需要住旅馆的，就算接引死者灵魂进入幽冥，也不需要劳师动众，舞刀弄枪，更没什么好等待死者洗澡的。因此鬼兵可能是指兵变团队，护卫的众神就是宫禁的禁卫军，洗澡即是清洗遗体。所以不是皇帝“上仙”，而是皇帝被“上仙”。

宋太宗时代编纂的《太平广记》广收唐朝传奇，却独独不愿收入此篇，因为这篇传奇小说，很可能是影射皇帝的遇刺，容易联想到宋代的“烛影斧声”，所以赵光义不会容许这样一篇，堂而皇之描写弑君的传奇小说出现在自己主编的书目里面。

不过，好在宋朝印刷业繁荣，民间书商可不管赵光义高不高兴，他们不但出版了完整的《续玄怪录》，还把《辛公平上仙》放到了显眼的位置，从而今天依然能看到这篇唐朝最诡异的传奇。

三、倒霉的皇帝

关于这起神秘的弑君中，死去的皇帝到底是谁，历来有两个看法，认为不是唐顺宗就是唐宪宗。其实相比于唐顺宗，死去的更可能是唐宪宗。

〖★“贞元”还是“大和”★〗

以前认为可能是唐顺宗的一个理由就是，这篇文章的时间叙述是有问题的，因为他开篇说这是元和末年的事情，而结尾又说元和初年李复言遇到了辛公平的儿子。包括后面迎接皇帝“上仙”，开始说是三更四刻，过了一会儿又变成三更，时间怎么可能倒流呢，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出书的时候抄错了。《辛公平上仙》虽然出自《续玄怪录》，但并没有被《太平广记》收录，今天能看到这篇文章是因为有民间的刻本流传下来，因为宋仁宗名讳赵祯，而民间出版书籍是需要“避讳”的，所以民间为了就把“贞元”改作了“元和”。

至于证明这一点的证据，也在书里面，民间刻本的《续玄怪录》中《张质》篇提到了“元和十一年”和“元和十五年”，而在《太平广记》里面记载的都是“贞元”，而《太平广记》编纂的时候宋仁宗还没出生，并不需要避讳，再说了唐宪宗的“元和”年号只用了十五年，不可能有十七年。那如果，开头提到的是“贞元末”的话，那么毫无疑问就是指唐宪宗的父皇唐顺宗了。

《妖猫传》中的皇帝就是唐顺宗的父亲——德宗

但这样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因为宋朝避仁宗的讳，会将“贞元”改为“正元”，而不是“元和”。再来就是，如果开头是“贞元末”的话时间线也对不上，因为按上文所说，那这个“贞元末”应该就是唐顺宗死的公元805年，而紧接着第二年就是元和元年（806年）了，文末又提到本文的作者李复言是在元和初年听辛公平的儿子（时任徐州参军），为什么在贞元末还只是一个县尉的辛公平，在短短几年后的元和初就能有一个当上徐州参军的儿子呢，虽然元和这个年号用了十五年（806—820年），但既然是元和初年，怎么也该在元和五年之前吧。

或许，压根错的就不是开篇的“元和末”，而是文末的“元和初”。假设死的是唐宪宗，开头的“元和末”是没错的，而且应该就是指宪宗驾崩的元和十五年（820年），那么文末的“元和初”就是错的喽，它必定是一个相似年号的误写，翻检唐宪宗之后诸帝的年号，只有唐文宗的“大和（827—835年）”符合，这个年号用了八九年，那“大和初年”往少了说在公元830年左右，与元和十五年，起码相隔了十年，十年时间辛公平的儿子做上徐州参军，按理来说还是可行的。

不过，既然这是一篇传奇，作者只是想用它来影射宫廷政变，也许压根就没想到把辛公平与其子的经历圆起来，这也是可能的，所以还得找其他证据来说明。

〖★“数月”还是“数日”★〗

文中提到皇帝上仙以后，“更数月”辛公平才听到朝廷昭告皇帝驾崩的消息。按说皇帝如果死去，不是应该很快昭告天下吗，为什么要几个月呢？一般的推测认为，皇帝属于非正常死亡，所以需要时间来准备，如果立刻公告天下，会使得弑帝阴谋暴露。而因为是等了几个月才宣告天下皇帝的死讯，所以这个皇帝只能是太上皇顺宗。因为史书明确记载，唐宪宗在去世前几天还曾接见过来朝的义成军节度使刘悟。但顺宗就不一样了。

顺宗退位后，从永贞元年（805年）八月，到第二年正月驾崩的这半年里，无论是韩愈的《顺宗实录》、还是新旧《唐书》、亦或者《资治通鉴》，太上皇顺宗只有在元和元年（806年）正月，在兴庆宫接受宪宗及百官的朝贺出现了一次，除此之外再没有出现过只言片语。之后再次登场就是元和元年（806年）正月十八，宪宗突然向外界宣布，太上皇病重。到第二天，宪宗就昭告天下，太上皇驾崩了，剧情进展如此神速跟演戏一样。

而这半年里顺宗唯一的一次出场记录，在这几本书中的记载也很有意思。除了《顺宗实录》说“太上皇于兴庆宫受朝贺”，是露面的之外；其他诸如《旧唐书》等只说“皇帝率百僚上太上皇尊号”或者“皇帝率群臣于兴庆宫奉上太上皇尊号”，而如果只是上尊号，那太上皇是不需要真的露面的。按理说《顺宗实录》是唯一保留下来的唐朝皇帝实录，应该很可信，但是《顺宗实录》的作者韩愈和宦官俱文珍关系密切，因而也许这一记载并不写实。

兴庆宫是唐玄宗登基之前的潜邸，后被扩建为皇宫，又称“南内”

照这样看来，这个隔了几个月才“死”的皇帝应该就是顺宗了吧。如果顺宗死后几个月，宪宗都秘不发丧，虽然从情节上对的上，然而事实告诉我们秘不发丧是古代最不靠谱的一种政治操作。举三个例子，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八月，丰臣秀吉死去，日本国内秘不发丧，想趁机把在朝鲜作战的日本军队接回本土，结果没过半个月，关于丰臣秀吉的死讯就在朝鲜半岛满天乱飞了；再说国内，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年），赵高、李斯等人秘不发丧，《史记》记载“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九月，葬始皇郦山”，也就说秦始皇从死到下葬，不过五十多天，这里面还包括回到咸阳后，秦二世为秦始皇举行盛大的丧礼仪式（公开死讯），也就是说秦始皇的死讯，最多也就隐瞒了三十多天；元嘉三十年（453年），太子刘劭弑杀宋文帝，同样秘不发丧，但是不到十天，太子弑父的消息就全国皆知了，刘劭最后也落得个身首异处。这种例子还有很多，所以秘不发丧这种操作是最不可靠的，撑死了一个月就是极限了。

天子之丧，山崩地裂。皇帝身边的侍从、宫女、大臣等，成千上万，太上皇虽然不需要上朝接见大臣，但是想来能接触到他的人也不会少，何等操作能将早已死去的太上皇，藏在宫里几个月都不被人发现。如果说隐瞒唐顺宗的死亡讯息，是唐宪宗为了稳固政局的一种措施，那隐瞒几个月也太蠢了吧，这几个月里面只要有风声爆出来，宪宗就不得不背上弑父的恶名，这对想要稳固时局的宪宗恐怕是得不偿失吧。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的隐瞒，一个月够了吧，几个月这得担多大风险。

而顺宗从病重到驾崩虽然只隔了一天，但是必须考虑的是，顺宗是曾经中过风的人，加之当时的医疗水平不高，尤其是过年期间难免吃的好点，导致中风复发而死，这是很快的。

那既然“更数月”不是说的顺宗，那能够解释宪宗吗，宪宗去世前几天不还接见过义成军节度使刘悟？那如果这是“更数月”也是刻错了呢。这是可能的，实际上按照上面的推测，皇帝驾崩隐瞒数月秘不发丧，这个是不靠谱的，但要是几天的话，这就比较可能了。而“日月”两个字又是比较接近的，所以很有可能是在传抄过程中，将“日”误抄成了“月”，而如果原文是“更数日”的话，就能推理的通了，皇帝死后被隐瞒了几天，然后才公布死讯，这样一来比较合情合理。但还是有一个问题，假使是秘不发丧几天，何以断定是宪宗而不是顺宗被杀呢？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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