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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吉辰
1898年夏秋的那场变法,不仅开展百余日便遭扼杀,更由“戊戌六君子”的颈血画上了句号,愈发染上悲怆的色彩。谭嗣同、杨锐、刘光第、康广仁、林旭、杨深秀的名字,从此在诸多历史书写中融为一体,成为一个为改革而牺牲的经典象征。 “六君子”的合称,让六人的个性差异在大众眼中显得模糊不清,似乎是一个志同道合的小团体。事实上,在经历、性格乃至政见上,他们之间颇有不同之处,并不能一概视之。今天国历君先给大家讲一下最广为人知也个性最鲜明的谭嗣同。
梁启超曾将谭嗣同称作晚清思想界的“一彗星”。彗星,光芒四射,一闪即逝,极为传神地概括了谭嗣同的人生。
谭嗣同在六人之中家境最为优越,父亲谭继洵官至湖北巡抚。但他的早年生活并不幸福:自从10岁那年母亲去世之后,饱受父亲宠妾的虐待,和谭继洵的关系也因此变得很差,他的老师甚至说这位学生“受厄家庭,毫无生人之趣”。恐怕很大程度上出于这一原因,谭嗣同的性格中萌生出了强烈的反叛精神。这样的精神,集中体现在他的遗著《仁学》自序中:
初当冲决利禄之网罗,次冲决俗学若考据、若词章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学之网罗,次冲决君主之网罗,次冲决伦常之网罗,次冲决天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教之网罗,终将冲决佛法之网罗……
一连串的“冲决”,犹如排炮一般,字里行间,作者不羁的灵魂呼之欲出。《仁学》的主旨,按梁启超的概括,是将科学、哲学、宗教“冶为一炉”,为人生所用。不要说在19世纪末,即使是在今天,这也是相当超前的想法。比较起来,书中反君主专制、反伦理纲常的思想,反而不算什么了。也正因为如此,在众多守旧乃至不那么守旧的士大夫眼中,谭嗣同的形象完全是个激进的怪胎。
另一方面,谭嗣同也是坐言起行的人,丝毫没有大少爷的纨绔脾气。他早年随父亲在甘肃居住时,便喜欢在荒野驰马射猎,甚至曾在隆冬时节纵马七昼夜,奔驰一千六百余里,大腿磨得血肉模糊,自己却浑不在意。他景仰“摩顶放踵”的墨子,多年来走南闯北,四方游历,行程八万余里,堪绕地球一周。他所到之处,时常结交江湖豪杰,最有名的一位朋友便是人称“大刀王五”的北京源顺镖局掌柜王正谊。
以这样不羁的性格,在讲究中规中矩的科举考场上自然会碰壁。谭嗣同先后五次参加乡试,统统名落孙山。最后,还是谭继洵怕儿子无事生非,为他捐了一个候补知府,分发江苏。当然,谭嗣同也做不到耐下性子在官场熬资格。他在南京待了一年多等着补官,感觉“如仙人降谪”,苦不堪言。幸好到了1898年初,湖南巡抚陈宝箴听闻这位年轻人才气纵横,邀他来湘办理新政。
在长沙,谭嗣同筹建学会,登台演讲,创办报纸,还被张之洞委任开办焙茶公司,忙得不亦乐乎,名气也越来越大。6月13日,御史徐致靖上奏保举5名人才,谭嗣同名列第三。当天有旨,让谭嗣同准备进京觐见。9月5日,他受光绪皇帝召见之后,与前几天被召见的杨锐、刘光第、林旭三人一同被授予四品卿衔,担任军机章京,“参预新政”。
军机章京职位不高,但身处权力中心,身份相当重要。“参预新政”四字,更让许多时人与后人认定他们是中枢内部推动变法的先锋。但事实并非如此。这样的任命,是因为在维新思潮的带动下,当年7月光绪帝史无前例地下旨,允许大小官员、士子、民众可以不受资格限制地向皇帝上书。这个口子一开,形形色色的上书立即涌入宫中,让人手不多的军机处有些招架不住。四名新晋章京的工作,就是处理这些上书。
这样的案头工作没有持续多久,感到自己权力受到挑战的慈禧太后已经坐不住了,开始采取一系列反制手段。于是,光绪帝与康有为一派也感到危机重重。此时,谭嗣同做出了“百日维新”中最富传奇色彩的一举。9月18日晚,他独自拜访当时住在法华寺(今天北京报房胡同)的候补侍郎袁世凯。彼时袁世凯率领的7000名新建陆军驻在天津,是清朝最新式、最有战斗力的部队。他劝说这位未来的民国大总统与“中华帝国皇帝”,先回天津诛杀慈禧的宠臣、直隶总督荣禄,再带兵进京包围颐和园,除掉慈禧。事后看来,这实在是一着错棋,就连谭嗣同的同志林旭当时也看穿了这一点:他知道此事后,曾写下一诗送给谭嗣同,后两句是:“愿为公歌千里草,本初健者勿轻言。”本初,是袁绍的字,指袁世凯。千里草,合起来是“董”字,指领兵驻防近畿的甘肃提督董福祥。他劝谭嗣同游说董福祥起兵,不要指望心机深沉的袁世凯。
谭嗣同深夜方才离开法华寺。第二天早上,他告诉同住的密友毕永年,自己已把计划全盘托出,而袁世凯的态度是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毕永年大惊,马上搬家,并劝告谭嗣同不要坐以待毙。但谭嗣同没有走。当天上午,他打了个电报给正准备从海路进京觐见的谭继洵,说英俄两国已经开战,北洋沿海都是外国军舰,最好先别动身。显然,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不想连累父亲。9月23日清晨,步军统领衙门的士兵包围了他的住处。
狱中的六君子未必都会想到血溅刑场的结局,但谭嗣同一定想到了。“围园杀后”的计划,足以令任何人的头颅落地。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十几年后,汪精卫因谋刺摄政王载沣入狱,一名老狱卒向他描述了谭嗣同被捕后的举止:“谭在狱中,意气自若,终日绕行室中,拾取地上煤屑,就粉墙作书,问何为?笑曰作诗耳。”他未必真像梁启超说的那样有心求死,但绝不怕死。正如他的绝命辞所言: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谭嗣同,字复生,湖南浏阳人,1865年生,1898年9月28日被杀。